天上浓云未散,日光一会儿黯淡,一会儿灿烂,练功台上丹珠结沉的血花不败,族中的少年早已四散离去,功歇一日。
淮炎玉冷面寒霜地闯进族长大屋的时候,堂中炉火熊熊,尧皇帝孙南门宴与水木华对坐长几两侧,黑白子各落三十六手有余。山鬼支颐斜坐一旁,手捧一卷天书,凤眼迷离,显得慵懒而又妩媚。
淮炎玉没有想到,南门宴竟然如此安泰,盛怒之下不禁有些错愕,咄咄逼人的气势亦随之收敛了些许,拱手说道:“族中人人口舌相传,都说是少主斩了淮山的手掌,不知是真是假?”
南门宴对淮炎玉的诘问置若罔闻,双眸凝聚在棋局之上,右手夹着一枚白子,轻轻叩击在棋坪角落,“笃笃”好似啄木鸟觅食。
水木华见南门宴完全一副漠然事不关己的姿态,眉宇间浮起一丝凝重之意,他虽然事先知道南门宴会从淮山下手,以达到逼虎跃涧的目的,但是他却没料到南门宴竟如此决绝,直接斩去了淮山的右掌。瞥眼看到淮炎玉哆嗦的眼角间杀机澎湃,暗暗吸了口气,冷冷说道:“淮山恣肆骄狂,以下犯上,刑其手足,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以下犯上?”
淮炎玉怒极而笑,戳指点向南门宴,寒声说道:“他一个来历不明、不能修行的废物,平日里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敢仗着身份强迫小雪悔婚改嫁,是可忍孰不可忍!”
“放肆!”水木华扶膝长立而起,阴沉着脸,怒然直视淮炎玉,厉声斥道:“我说淮山怎么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诋毁少主呢?原来是你这做父亲的在背后怂恿。如今看来,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一样的目无尊上,大逆不道。”
淮炎玉嘿嘿冷笑,昂首斜睨着水木华,含恨说道:“怎么?你是想斩下我的手掌还是脚掌?”
水木华眼角皱缩,眸光暗沉。南门宴悠然落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淮长老既然自知有过,那么就像淮山一样,自断右掌谢罪吧。”
“断掌谢罪?”
淮炎玉眉梢长挑,露出一副十分错愕滑稽的神色,随即仰天大笑,笑声如雷,震得屋梁瓦砾之间飘落一篷轻尘,数声过后忽又猛地收住,双目如电一样直视后堂,沉声喝道:“南昌河,你就这样任凭他肆意妄为吗?”
淮炎玉声如雷鼓,后堂里却是静寂一片。转眼间看到南门宴与水木华俱都沉静如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眉宇间不由浮过一丝疑虑,猛地一步踏出,径直往后堂闯去,口中厉声呼喝:“南昌河,别以为躲着不见人,这事情就算过去了。没门!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
淮炎玉身形极快,眼见就要闯进后堂,忽而眼前一花,水木华长衫飘落,定立如山地拦住了去路。压抑多时的怒火瞬间膨胀,也不再多费唇舌,猛地一拳电闪而出,直指水木华的心门捣去。对他而言,一时间不能奈何南门宴,从水木华身上收点利息也是好的。
水木华对淮炎玉的愤然出击有所预料,身形微微前趋,右掌轻抬,柔弱如同狂风中横摆的绿柳一样,上下急振三个来回,随即盘旋反绕,立掌如山,直直推落在淮炎玉的拳背之上。
轰然一声闷响,强大的劲气从拳掌交击的缝隙中激荡飞扬,潮然四散。堂中熊熊的火焰,宛若受惊的野马,疯狂摇摆,急欲挣脱柴木的束缚,脱缰飞去。南门宴和山鬼身上的裘袍翻滚如浪,远处摆在窗下的一支高颈羊首大黑陶,从中破碎,陶片如雨,跌落满尘。
淮炎玉一震而退,飘然落定在丈许开外,脸色青白不定,右臂微微颤抖,眼底荡漾着惊诧郁怒的神情,良久忽而背身而走,咬牙切齿地说道:“水木华,算你有能耐。”
南门宴看着淮炎玉夺门远去的背影,暗暗长舒一口气,颇为欣慰地转眼看向犹在原地纹丝不动的水木华,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嘉奖与感激的话,便见他一口热血狂喷而出,素来柔韧的身躯,僵硬如同石头一样扑面栽倒。
……
……
冬天的黄昏,来得格外迅敏,衰弱淡薄的红日,刚刚沾上西边崔嵬的山头,暮色便如深沉的云海一样升腾起来。寒风一阵一阵,呼啸得渐渐凄厉,雪沫飞上屋檐、飞上林巅、慢慢地又飞满了长空。
离开温暖的族长大屋,离开静默深沉的圆盘大寨,踏着满地清雪的一丝微明,南门宴与山鬼逆风而行,并肩北上。
水木华敌不过淮炎玉,一击而受重创,南昌河又迟迟不归,早已议定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作为应对,水木华一再要求他离开以策万全。按照水木华的叮嘱,他应该一路向南,可他却偏偏走了相反的方向。
莽莽的深林之中,风雪簌簌,山鬼踩落皑皑白雪的脚步声,低沉而轻柔,吐气如兰,悠悠说道:“你走这条路,就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么?”
在远处幽暗的树影间,遥缀着几道鬼祟的身影。
南门宴早就有所发现,唇角浮过一丝微笑,淡然说道:“淮炎玉态度恶劣,已有公然叛逆之兆,义父迟迟不归,水先生与金不易只怕不太容易应对。如果这个时候刑堂的人再伸过手去,那么水先生的处境将无疑更加艰难。”
山鬼秀眉微弯,含笑说道:“听你这话里头的意思,你并不认为是淮炎玉勾结了刑堂?”
南门宴微微颔首,说道:“淮炎玉看似骄纵狂妄,实则粗中有细,如果他与刑堂有所勾结,那么晨间在族长大屋就绝不会表现得如此过激。他其实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
“哦?”山鬼俏眉间浮起一丝好奇,疑然说道:“水木华似乎并不认为淮炎玉能忍,在他看来,只要稍有机会,淮炎玉便会对你出手,为他儿子的断掌复仇。”
“水先生的忧虑自然无差。我也相信,只要有机会,淮炎玉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对我下手,不过,我认为他最多只会断我手足,而不会害我性命。”
南门宴漫不经心,说道:“三年前,初到九嶷山的那段日子,我见每次追随淮炎玉前往谷城的人回来后多有憋屈郁愤之色,更不时听人背后议论,说淮炎玉在谷城折节屈膝,耗费大量财物疏通各大势力,往往为见一门管事而几经周转,为见一族长老更是候立三日而寸步不移,受尽屈辱。而随他而去的族民亦是多受南人欺凌,他也从来都是严加约束,不致生事。
可以说,九嶷山我们这群南迁客居之人,三年来不受南疆谷城各大势力侵扰,而且还能用兽皮、药材等前往谷城换取白盐、谷粮等生活必需之物,得以休养生息,几乎尽是淮炎玉的功劳。”
山鬼偏首,双眸静静地往南门宴脸上望去,见他眉宇间竟有一丝敬慕叹服之意,不觉眉尖细蹙,惑然说道:“照你这样说来,淮炎玉乃是大功之人,你明明对他心怀敬意,却又为何还要斩去淮山右掌,与他为敌?”
南门宴脚步略沉,静默许久方才一声短叹,说道:“三年前,我从牧牧的马背上醒来,丹田被毁,记忆全失,从那一刻起,我所接触的尽是帝王心术,复国良谋。我们族民数万人从阳城举重南迁,到了这九嶷山便只剩下区区八九百人。如今根基未稳,外敌难却,实在经不起几大长老虚争内耗。所以,纵使明知淮炎玉功劳甚大,也不得不弃而舍之。”
山鬼对那什么帝王智计完全不懂,见南门宴话语间多有沉重无奈之意,犹是不太理解,说道:“我不大明白,既然淮炎玉于你族人有功,你又为什么要与他为敌?既然你已与他为敌,还斩了淮山手掌,逼得他公然叛逆,又为什么那么肯定他不会害你性命?”
“因为他在族长大屋里始终没有向我动手。其实,你也看得很清楚,他的修为比水先生高,如若猝然发难,要制住我并不困难,可他一直没有动手,最后依然是要找义父出来对质理论。或许,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也从来都没有对我真的不敬。”
南门宴的语气不觉更加低沉下去,缓缓说道:“他在外隐忍立功,在大寨里骄狂示人,是不想广收民心,不想风头盖过义父、盖过我。三年了,我依然无法问道修行,虞舜在北边立都龙城,根基渐稳,德怀天下,圣名传扬。他在我身上始终看不到成功复国的希望,他不想再与义父等人一样守着虚妄的执念不放,不想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族人有朝一日还要北归送死。他只想领着族人把根深深扎进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地,从此世代平安地生活下去。”
山鬼也沉默了下来,良久方才叹息说道:“因为这样,你才要与他为敌?莫非你真的还想带着这八九百人北归中原,意图天下?”
南门宴苦笑着摇了摇头,抬眼翘望远方大雪迷蒙的黑夜,慨然说道:“你也已经知道,我脑海中只有最近短短三年的记忆,我人生中前十一二年的记忆尽已消失。就像淮炎玉父子先前说的那样,我到底是不是尧皇帝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的丹田为什么会损毁,又或者是被什么人所毁?
其实,我与淮炎玉一样,相比于北伐中原、光复正统而言,我更愿意看到族民安然生活下去。我一直坚持想要修行不放弃,也并不真的就是想要修仙成圣,谋夺天下江山。我只求能够修至『元神境界』,找回失去的记忆,或许,也能找到毁损我丹田的仇人,消耻雪恨。”
风声隐隐,山鬼从南门宴的话语间听出了一丝酸涩的意味,唇角微微一阵嗫嚅,说道:“既然如此,你与淮炎玉也算是同道中人,为何非得兵戎相见呢?”
南门宴忽而止步转身,遥遥南望,凝眉说道:“南疆至尊九黎王,一统南疆百族,三代称王,南疆数百年来太平无事。然而,牧牧曾说,九黎王族不久前走失了一位公主,三千冥灵甲士尽出,数月遍寻不获。
外面传言,那位公主只为不肯拜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大宗主为师,便即负气离家出走。倘若当真如此,焉能惊动王族亲卫三千冥甲尽出九黎城?
一旦南疆生发大事,波及到谷城,淮炎玉早已与谷城各大势力缠绵甚深,到时候祸乱生起,我族中大半子弟,势必遭受牵连,难免陷身水火。因此,与其让族人随着淮炎玉偏安一时、继而便要承担举族覆亡的巨大风险,倒不如让他们守着一份北伐复国的奢望。
或许,往后时间久远,这份奢望自然沦为虚妄,他们会有失落,会有惆怅,但却依然活着,而且会一直好好活下去。”
南门宴话音落落,脸上的凝重神色渐渐褪去,话到尽头,已然于平静中微微浮起一抹明亮的笑容,仿佛族民安生的畅想眨眼间就成了事实。
山鬼静静地看着南门宴微微上翘的唇角,深知他这番话定然从未向别人提起,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与淮炎玉等人推心置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畅所欲言,柔柔的心底,只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在这一刻,她觉得南门宴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暖暖的气息,像是风雪深处轻轻摇晃的一团微火,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去呵护。
南门宴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当着山鬼的面,说出这许多在牧牧面前都不曾倾吐的真心话,他甚而未曾意识到,他已说了这许多。冷冷的空气随风入腹,让他近日来颇为沉重的心情稍稍舒缓开来,不期之间,忽觉指尖一片柔滑,很快整个掌心也都陷入了深深的温润香软之中。一缕清清甜甜的体香,乍然拂动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