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风雪消止,南昌河彻夜未归,这是个意外,一个让南门宴隐隐觉得有点不安的意外。
不过,他并没有盲目等待,南牧雪悔婚另嫁的消息,已经随着夜幕的消退悄悄漫延开去。遥远的东方,旭日正在艰难攀爬云头,淡薄的光辉透过赤金色的云边衍射出来,穿过萧疏斑驳的树影,悠悠洒落在族长大屋门前。
敞阔的练功台上,风隐隐吹过,南门宴孤身练剑。从寅时末到辰时初刻,趁着族中少年未起练剑,已是三年来根深蒂固的积习。
三年前,南昌河引他开始修行时,诸般兵器中,只允许他练剑。他在自阳城裹挟而来的诸多名剑中挑拣,撇去寒光潋潋的『水云』、薄如蝉翼的『无风』、利如冰霜的『冬雨』等当世名器不要,独独选了这柄宝光蒙尘的『屈子』。
『屈子』,剑长一尺三分,刃宽两指,幽沉暗哑,轻便易藏。
南门宴所习剑法,唯有一路『平阳剑』,内含劈、斩、截、撩、挑、钩、刺、穿、抹、扫、点、崩、挂、云等十四个基本剑式。这一路剑法,本身并无高明之处,在尧皇帝都阳城,上至士大夫之流,下至杀鸡屠狗辈,人尽皆知。当初南昌河令他修习这路剑法,或许本就存了希望他不要忘本的心思。
如果有人三年来默默关注过,就不难发现,南门宴手里的这一路『平阳剑』,与世人皆知的略有不同,其中每一个基本剑式里头,又含有八八六十四种微妙变化,彼此颠倒交错,奥妙无穷。
三年苦练,寒暑不易。南门宴已然不再是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的简单重复,也不再是从头到尾拘泥不化的轮回,而是或劈、或扫、或钩、或刺,随势而走,杂乱无序,却又给人一种浑然如一的感觉,颇有几分远古战神蚩尤指碎苍穹狂草『踏天行』帖的神韵。
山鬼一身烈烈红装,妖娆如焰,俏然长立于檐廊边缘,看着青衣汗透的南门宴,秀眉微弯,眼底浮过一抹思虑的神色,莲步轻移,款款踏落石台,柔臂舒展,玉指平张,遥遥作了一个索取兵刃的动作。
南门宴没想到山鬼会下场指点,不禁微微怔愣,转念间想到她曾经几近于天道的修为,连忙上前递过短剑,侧身退到一旁,按捺住心底的期盼与激动,凝神观望。
山鬼看到南门宴一副殷殷肃肃的神色,破颜一笑,身形轻转,玉臂长舒,『屈子』剑缓缓平刺而出。
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南门宴却不禁耸然动容。在他眼底,山鬼这平平一刺,虽然也是十四个基本剑式之一,但是其中却隐隐暗藏无穷变化。仅此一眼,他便觉得,纵使自己通晓『平阳剑』的诸多变化,施展起来也是死的。而在山鬼手中,『屈子』剑似乎有了灵魂,一下子活了过来。
一惊非小,南门宴怀着砰然跳跃的心绪,静静观摩品悟。
山鬼的动作很小、很巧、也很快,辗转腾挪,前趋后退,尽在身周五尺以内,整个人就像冬日里的土蛙玄蛇,气势敛藏收缩,团团归绕于气海丹田一处,唯有一两个刹那,『屈子』剑锋芒略显,宛若银瓶乍破,激起一缕微微荡漾的剑风,好似沉潜的呼吸,轻轻吹开一抔轻雪。
整个天地都是宁静的,待山鬼将十四个基本剑式反反复复演练三遍过后,她身下五尺以内,只有几个浅浅的足印,四周的积雪一丝未乱。南门宴则骇然流了一身冷汗。
山鬼袍袖轻拢,将『屈子』剑递还给过来,沉吟说道:“我昨日看你出手,今日观你练剑,你似乎偏爱于匿杀之道?”
南门宴不能问道修行,便注定了没有与人正面较量的资格与能力。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初才选了易于掩藏的『屈子』剑,剑道修行也走的是隐匿刺杀的路数。听到山鬼一语道破玄机,默默点头不语。
山鬼抬手拂去额顶轻出的细汗,微笑说道:“隐匿刺杀一道,诡谲凶险,不过归根结底,仍是万法不离其宗。大动隐于常静,大杀匿于锋藏。我没了修为,无法穷尽极致地为你演示,如果有一天你能练到全身的精、气、神尽皆收纳归于一点,出手、收招尽在一念之间,那么想要成为‘不动则已,一击必杀’的绝顶刺客,应该不会太难。”
山鬼的指点,言语上的意思,南门宴能够理解,但是言语背后的境界,就像山鬼弈天的棋局一样,他无从彻底领悟。他皱缩着眉头沉吟半晌,讷讷说道:“我见你出手之际,每一式都平平无奇,却又隐隐暗藏无数变化,你是怎么做到的?”
山鬼秀眉轻挑,含笑说道:“世间的法术、武技,应敌之时,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将对方击倒。有的人喜欢先发制人,有的人习惯后发制人,可不管哪一种,最重要的还是要‘知几’。”
“知几?”
南门宴似有所悟,却又不知究竟。
山鬼微笑颔首,正要继续往下解说,忽有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跃上石台,转眼望去,只见淮山怒气冲冲地赶来,不觉秀眉微蹙,移步回了檐廊下。
淮山显然已经听到南牧雪悔婚另嫁的流言,盛怒之下,气势汹汹,看到南门宴又漫不经心地扬剑自舞,恨得满目通红,转身一头闯进幽深静寂的族长大屋,不多时又折返回来,双手紧攥成拳,好似一头愤怒的公牛,微微颤抖着大呼小叫:“南门宴,你把小雪藏到哪里去了?”
南门宴默默体会着山鬼先前的演示与指点,『屈子』剑收缩翻转于三尺之内,束身凝立,双眸入神,一点也不像是在练剑,反倒像是在观赏把玩短剑的锋芒,故意对淮山视而不见。
淮山自然也不认为南门宴那扭扭捏捏的模样能练成什么厉害的剑法,只当他是有意羞辱自己,转眼瞪视了檐廊下的山鬼片刻,愤愤然逼上前去,恨声说道:“你明明答应过会尽快离开小雪的,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你明明已经有了那个狐狸精,为什么还要逼迫小雪悔婚改嫁?你言而无信,不知廉耻!”
南门宴没有想到,淮山竟然浑骂之间将山鬼也牵扯了进来,而且一语道破了她的来历出身,不由得眉峰暗紧,短剑横扫之间,借机朝山鬼遥望了一眼,见她巧笑嫣然,丝毫不以为忤,心下稍解,愁眉顿开,手中的短剑依旧舞得行云流水,片刻不停。
淮山从前一直都对南门宴心存忌惮,除却他那尧皇帝孙的身份外,还因为他一直深沉如渊的气度,如今见他目空一切的骄傲模样,加上南牧雪悔婚改嫁的屈辱,多年积压下来的不甘与愤怒,宛若绝堤的洪流冲破心防,潮涌直上云霄,再也无所畏惧,抬手径直抓了过去。
看到淮山五指成爪、虎虎生风地扑抓过来,南门宴的双眸微微一亮,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漠微笑,手腕一翻,『屈子』剑消失得无影无踪,屈指成拳,正对淮山的手心,狠狠撞击上去。
啪……一声肉搏脆响,两人一触即分,南门宴匆匆后退五步,脸色凝重而略为发白,虽然他三年来苦修不断,又经雷火洗礼,身体已经极为强韧,但是到底不曾破门入道,劲力有限,还比不过同样修行勤勉且已经突破『焚元境』的淮山,一击之下,已经隐隐吃了暗亏。
淮山的身躯微微摇晃,后退两步方才勉强稳住,看着凝神戒备的南门宴,不禁暗暗心惊。他从小修行刻苦,到这九嶷山才三年,练功石台之上便已留下他不可磨灭的足迹,前些日子更是一举突破,入了『焚元境』。虽然而今身体里的天灵之气尚不充沛,但是较诸以往,每增加一分天灵之气,劲力便成倍增强。以他适才那奋力一击,纵使比不过猛虎巨象,至少也能赛过一匹骏马。
可是,在他这强猛一击之下,南门宴竟然毫发无损。想到他昨日斩杀刑堂判官付雷的那干净利落的一剑,眼角不觉阵阵哆嗦,愤怒之余,终究隐隐生出许多嫉恨,一声怒吼,拔身而起,苍鹰秃鹫般继续扑杀。
南门宴适才竭力一试,自知正面相抗终究有所不敌,见淮山含恨扑来,再不正面迎敌,身形偏转,脚步轻挪,飘忽如同鬼魅一样闪躲开去。
淮山愤然出击,本以为势在必得,却不想临头眼底一花,扑了个空,眼角的余光扫到南门宴飘逸如风的身影,眸子里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腾腰扭转,反身倒扑,再一次向他攻了过去。
南门宴避而不战,狡如诡狐,敏若狸猫,每每险象环生,却又总能化险为夷,始终不被淮山近身。淮山却是愈战愈勇,双手时而成拳,时而成爪,虎虎生风,气象万千。两人你追我闪,在敞阔的练功台上腾转翻飞,直将满地樱雪践踏成泥。
远方的太阳,终于跳上云端,璀璨而明亮的光芒,匹练似的洒照过来,臃肿斑驳的树影下,族中少年陆续汇集,看着石台上缠斗不休的二人,不由得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胆敢对尧皇帝孙动手,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不能问道修行的“废物”南门宴,竟然能够与淮山斗得难解难分。
“淮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尧皇帝孙动手,你这是要反了天么?”
树影渐短,循例前来族长大屋指导南门宴读书的水木华,匆匆踏上石台,声色俱厉地对淮山斥责开来。
淮山一惊而悟,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闯了大祸,破风探抓南门宴胸膛的虎爪,不由得微微一顿,气势锐减。然而,就在他分神的刹那,一直闪避不迭的南门宴,反倒趋身迎面扑来,那天生略带笑意的唇角,赫然洋溢起一抹冷漠而又残忍的轻谑。
阳光下,锋芒乍泄,南门宴身如闪电,崎岖诡谲地从淮山身前一掠而过,风从背后拂来,吹断了一只虎掌,吹开了一篷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