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对联、窗花、灯笼,满眼一片大红。
过年的喜气丝毫未减。
鲜艳的色彩,反衬此刻幽然轩的气氛,显得格外冰冷。
偏厅里,秦阮茵和秦风振在上首主位对坐。柳嬷嬷和张嬷嬷分立二人之侧。崔管家垂首站立当中。五人面色凝重,皆是沉默不语。
就在刚才,一刻钟前,崔管家向秦阮茵递了请辞。兹事体大,秦阮茵不想独断,于是派人前往循善堂请来秦风振和张嬷嬷共商。
崔管家突然请辞,是为了一个人,此人在王府大厨房上帮工,人称葛婆子。
年前腊月底京城富户世家纷纷给秦阮茵送土地田庄地契,打扰王府清净,罪魁祸首就是这葛婆子。正是葛婆子对外泄露了秦阮茵想要买地的消息。
当日收到忠义伯文贤远的手书,秦阮茵心底便料定王府里出了内鬼。当时她阻止柳嬷嬷立刻查办,明面上是为了维持年节里热闹祥和的气氛,实则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
让所有人都开开心心过了大年后,秦阮茵便开始着手清算这笔暗账。
依照秦阮茵一贯的手法,调查之事进行得非常低调隐蔽。由东南西北风和无天涯海角八位统领将军对府内佣人进行暗中调查,着眼点只一项,每家每户年节里的花钱数量。
经过三日追查,将军们发现厨房上帮工的一个叫葛婆子的人嫌疑最大。她家今年置办采买的物品零食比往年多上几倍。按照王府厨工的收入水平,定是无法做到如此。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发了横财。
葛婆子,秦阮茵记得此人。很早之前张嬷嬷和柳嬷嬷就已经查明,王府厨房上有两个手脚不太干净的人,这葛婆子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嬷嬷们便要处置了二人,是秦阮茵拦下不让。
秦阮茵的想法是,她们连食材都要偷,必是可怜至极。况且,这么点食材,偌大的宣王府也不是耗不起。
当初秦阮茵做出这等养虎为患举动,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影响因素。当时秦阮茵刚来,她的见识和想法还停留在前世,对这里的生存法则尚未明确。
想到这一节,若说葛婆子家里多置办了些物品,也有可能是偷了王府食材去卖,赚了些许银子过年。为防止错怪,秦阮茵命令八位顺藤摸瓜,将葛婆子近期的活动调查清楚。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调查结论表明,就是这葛婆子收了文家人的好处,将秦阮茵考察询问农夫和想要购买土地之事传达给文家。
另外,无涯将军还得到一条重要消息,葛婆子的大孙女自去年三月起便在文家京城宅子里当差做事,毫无资历,竟是二等丫鬟。
初时放任葛婆子顺手牵羊不管,岂不知她竟是个蹬鼻子上脸,不识抬举的。
如此为贪而不分轻重之人,王府里再留不得。
葛婆子是在秦阮茵等人入住宣王府之前就已经在府里当差的人,归崔管家管辖。出于对崔管家的尊重,秦阮茵让柳嬷嬷通知了崔管家事实真相,并邀请他前来商议如何处置葛婆子。
却不想,崔管家竟然递上辞呈。
崔管家此举,一是为了自己的失职,二是为了自己多年前的一次徇私。
宣王府曾是铜墙铁壁的代称。
想当年,宣王府刚开府时,有多少人想要从府内打听消息,无一例外全部无功而返,就是因为他崔管家御下有方。正是在他的尽心治理下,才使得宣王府成为年轻的宣王爷栖身的一方净土。
而今,却被这葛婆子捅了漏洞,将府内小主人的消息倒卖给外人。这,无疑是给了崔管家这个金牌管家最致命的一刀。
招牌被人破了,崔管家觉得自己再无颜留在王府当然管家一职。而且这一次的失误,完全怪不得别人,他崔玄音丝毫没有能够推诿的余地,因为当年招葛婆子进王府帮工,是他自己徇了私情。
葛婆子的老伴老葛头,是崔管家的远房亲戚。
老葛头家生活十分艰难,比翠竹家的赤贫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葛头年轻时,家里尚有几亩薄田。葛婆子和老葛头膝下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夭折。小儿子娶了媳妇,生了五个娃,一个女娃是老大、余下四个男娃。后来葛婆子的小儿子上山砍柴摔残了腿。家里卖田卖房为他治腿,钱花光了,腿却没治好,一直就残着。
大儿子夭折,小儿子残废,残酷的事实让老葛头倍受打击,一病之下卧床不起,整日就靠喂药汁吊着,半死不活,早已没了恢复的可能。
一家子九张嘴,就靠葛婆子给人洗衣、媳妇做点绣活,赚几个铜板勉强度日。
前些年,媳妇因着月子里落下的病根,大冬天的人就没了。葛婆子的身子也大不如前,再也承受不起粗重活。全家人就此没了生活来源。
无奈之下想到崔玄音这个远房亲戚,遂求上门来。
崔玄音念在葛家凄苦可怜,又看这葛婆子生得一副老实巴交模样,正好当时王府厨房上缺个帮工的,便开后门招了葛婆子补缺。
这些年,葛家一家八口就靠着葛婆子的月钱过活,日子十分艰难。
令崔管家万万想不到的是,看着老实本分的葛婆子,进了王府后,看着王府里每日鸡鸭鱼肉的诱惑,竟然动了顺手牵羊的念头。
发现了这一事情后,崔管家也曾劝过葛婆子。谁知葛婆子嘴上满口答应,第二日依然偷拿。长此以往,崔管家也拿她没有办法。念在她只是偷拿边角食材,并未对王府构成大威胁的份上,崔管家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此举更是得到了秦阮茵的默许,崔管家也就未曾再对葛婆子进行劝诫。
一旦起了贪念,便再也没有止境。从小偷小拿直到如今犯下泄露主人秘密以牟利这样不可饶恕的大错。此时的葛婆子,难逃责罚。再也没有人有理由为她开脱。
崔管家自认犯下“徇私、失察和渎职”三大过错。这在管家行业里也是最大的忌讳。为此,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才决定递上这一份辞呈,请辞去王府总管一职。
对此,秦阮茵始料未及。崔管家的干脆利落,让她猝不及防。此时此刻,她需要冷静下来仔细思量。
崔管家是个难得的好管家,这一事实不容否认。一年多来,崔管家的尽心尽力秦阮茵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如果因为葛婆子这个不识好歹的人的错误而辞退崔管家,无论对整个宣王府、对秦风振,还是对秦阮茵本人,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曾经身为大集体接班人,秦阮茵如一般决裁者一样,对保密之事尤为看重。对于葛婆子泄密之事,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但是要她就此放弃崔管家,秦阮茵舍不得。
上位者对人才的重视和渴望,从来不逊于人才渴望遇见明主的迫切。
五人就这样偏执地对峙了两盏茶功夫有余。
崔管家心怀愧疚,不愿多说,自觉现在说任何话都有为自己开脱之嫌。
秦风振自然是不会同意辞退崔管家,这是父皇留给他的心腹。离宫前,皇帝曾告诉他,在王府里遇到任何难事,只管找崔管家便可。
只此一句,足可见崔管家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偏厅里安静得能听见细针落地声,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每个人都在心里做最激烈的思想斗争。
秦阮茵知道,只要她有一句话表意不清或者有失妥当,以后怕便是再也难留住崔管家的忠心。此时此刻,务必字斟句酌、步步为营。
气氛如此微妙。
长期冷漠也不是办法,该解决的总要解决。秦阮茵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均匀自己的呼吸节奏,方以清冷的语气问道,“崔管家,我且问你,对葛婆子的行为,王府规矩可有明文规定该做何处置。”
法理人情,先从法理论道,再讲人情世故。
崔管家拱手回道,“公主恕罪,老朽,无颜再提王府规矩。”
一言毕,头低得几乎要埋到胸口。
王府规矩,原是宣王同他一起商议而定。不曾想,有一日,他自己先带头违了规矩。
尽管崔管家低头速度飞快,秦阮茵依然没有错过他泛红的眼眶,和那几欲夺眶而出的泪花。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崔管家这一生最辉煌的十年都贡献给了宣王府。宣王府就如同他的孩子一般,在他的保驾护航之下成长。要他离开宣王府,最不舍的人其实是他自己。然而,也正是这一份纯真的爱,使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失误。
“那我再问你,王府规矩是谁说了算。”
“王府主人。”崔管家依旧低头回话。浓重的鼻音深深地出卖了他极力掩藏的情绪。
“如今谁是王府主人。”迅疾的语气使得秦阮茵看上去有些咄咄逼人,但是情况如此,她也没有办法控制。
崔管家不知秦阮茵意欲何为,躬身回道:“这,自然是大皇子和公主殿下您。”
“我最后问你,在皇兄与我接受你的辞呈之前,你是否依然是王府大管家,是否依然要受王府规矩约束。”
“是。”崔管家的泪水已经溢满眼眶。
而此时,秦阮茵却不在问下去,转头看向端坐左手边的秦风振,“皇兄,我提议现在修改王府规矩,你看如何?”
这一问,是秦阮茵的即兴发挥,事先并未与秦风振商议。她这样做,出于两方面考虑。其一,验证秦风振与她的默契程度;其二,验证秦风振对崔管家的态度。
秦风振抬眼与张嬷嬷进行一个深刻的眼神交流。
秦阮茵看到张嬷嬷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秦风振回首看向秦阮茵,眼神中充满坚定的光芒。
秦阮茵微微一笑,心中很是满意,既满意秦风振的配合,也满意张嬷嬷的明智。
“张嬷嬷,麻烦你将王府处罚条例请来。”秦阮茵转眼看向张嬷嬷,温和地吩咐她。
“是。”张嬷嬷福身后轻步退出。
偏厅里再一次陷入沉寂,四人在等待张嬷嬷,和王府规矩条例文案。
似乎是知道屋子里的人们在商议大事,往日唧唧咋咋跳着叫着的雀儿们此刻也不再欢快,安静地停留在地面上啄食,似乎毫无情绪。整个院落显得寂寞极了。
短短一刻钟,显得那样漫长。偏厅里的四人仿佛被冰封了一般,纹丝不动。张嬷嬷的归来,犹如一股春风,吹醒了四人的思维。
秦风振接过文牒,小心翼翼展开。
崔管家、柳嬷嬷和张嬷嬷就地跪下,磕头到底。
三人的拘谨,对秦阮茵和秦风振二人毫无影响。两人互换一个眼神,神情轻松。秦阮茵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嘴角上扬一个好看的弧度。秦风振回以一笑,心中明了。
跪在地上并且低着头的三个老人自是看不到两位小主人脸上的精彩。
秦阮茵凑近秦风振身边,两人四眼仔细搜寻着条款里关于徇私失职的处罚规定。曾经接触过形形色色、各式各样规章制度,秦阮茵对于寻找某一条款的技巧十分熟练。没用多久就找到了相应的规定。
“徇私致主家受损失者,罚银百两,杖责二十,影响特大者,追加量刑直至逐出王府”。“失职致主家受损失者,罚三月工钱,杖责三十,影响特大者,追加量刑,直至逐出王府”。这两条适用一般仆妇佣人。至于管家,由于并未卖身王府,与王府属于雇佣关系,允许自请辞职。
“皇兄,我看这一条和这一条都要改,你意下如何?”秦阮茵指着两款规定,朝秦风振眨巴眼睛。
秦风振爽快地一挥手,“改!马上改。张嬷嬷,笔墨伺候。”
张嬷嬷磕头回一声“是”,起身前往书房张罗笔墨纸张。
待张嬷嬷取来笔墨宣纸,秦阮茵殷勤地接过,在矮几上铺展妥当。一边铺展纸张,一边悄声在秦风振耳边说了一句话。再坐回座位时,脸上已经笑意满满。
秦风振心中笃定,挥笔疾书,三两下便将条例写好。
“管家徇私失职致主家受损失者,给予机会将功补过,之后留任察看三月,此间不得请辞。”
一纸小楷,清逸俊秀。
崔管家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这薄薄一片小纸。酸涩干瘪的眼眶,再也噙不住喷涌的泪水。
为了留自己,皇子公主竟不惜修改条例,足可见皇子公主的重视之心。
“崔玄音,你何德何能,竟使得小主人对你至此。如果你就这样走了,如何对得起小主人对你的重视和信任!”崔管家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
“老奴,遵命。谢大皇子、公主大恩。”全身彻底匍匐在地,久久不起。再抬起头时,褶皱的脸庞上已是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