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不知秦阮茵是犯了哪门子太岁,似乎所有人都不想让她过个好年。
短短三日时间已经有数拨人马递帖求见,纷纷表示要给她送田地庄子。
这些人中,有知名的豪门大户,也有名不见经传的邻州地主。还有一些不上不下不得圣宠的。这一部分大多都是祖上荫恩,子孙不济,家族无以为继的破落贵族人家,空架子豪门。
吃一堑长一智,秦阮茵这回学聪明了,但凡有面生的下人递拜帖求见,都要先问明来路和求见的目的。若是来人说不出个除了送礼以外正当理由的,王府不收任何礼物礼单,一律赏一盏热茶后直接谢绝了去。
宣王府守门上自开府起未曾这样忙碌过。但是崔管家已经下了死命令,府内家丁门卫不得同来人多说一句话,否则乱棍打死丢出去。大家都知道崔管家的手段,自然也不敢有违背的地方,各个都老老实实闭嘴做事。
秦阮茵的小日子总算清净下来,却也只持续了一日光景。
第二日,崔管家亲自来报,有婆子媳妇自称是焦程氏陪嫁庄子上的庄户,求见抚国公主。
焦程氏便是当今平南侯世子夫人。照辈分算起来,秦阮茵尚且要称其一声“表伯母”。她派来的人,崔管家自是不敢等闲视之。
对这个平南侯世子夫人,秦阮茵也有所了解。焦程氏,闺名程尹衣,娘家纩州纳贤伯府,在家排行老四,是纳贤伯程柯友的嫡次女。
今日她不以平南侯府世子夫人身份前来,而自称焦程氏,必是别有用意。
得知来人是焦程氏陪嫁庄子上的媳妇婆子,秦阮茵便大致能猜到原因。焦程氏此举十有八九是为了丈夫和儿子的前途。
焦家祖孙三代受先帝打压冷落。可怜诗书武功俱佳的焦家子弟空有一身本领却无用武之处,被迫从事经商庶务多年,心中定是压抑郁闷。
如今难得皇帝重新启用焦允科,而秦阮茵又恰好曾邀请过她的儿子焦继祹作陪文家嫡长子。文家不久后便晋封忠义伯,身世地位今非昔比。焦程氏不明其中真理,必是认定文家晋封是秦阮茵之功。她定以为,只要抱住了秦阮茵这位身世非凡的抚国公主的大腿,丈夫儿子便能前途无忧。
可怜她一片贤妻良母心。想到女子难为,秦阮茵觉得无论最后是否收下她的礼,人是一定要见见了,把其中道理同她们仔细说说,也好让焦程氏放心一些。
秦阮茵命崔管家领人进府相见,并特意交代他,务必要低调行事。
焦程氏派来的两个婆子媳妇看上去老实本份极了,连走路的姿势都显得小心拘谨。两人跪拜磕头请安之后,递了一只红木小盒子给秦阮茵,便要自请退下。
秦阮茵并不打开盒子,也不让二人退下,反倒让小丫头为二人奉上茶水,请二人矮凳上坐。
婆子刘江氏和媳妇子方白氏两人接到的指示是呈上礼物后不许逗留,要马上回转复命。秦阮茵不让她们走,却是为难了两人。
秦阮茵挥手斥退旁的小丫头,独留翠竹和瑞珠二人在侧作陪。
翠竹和瑞珠默契地搬来另外两张小矮凳,陪同刘江氏和方白氏坐。
看出两人的局促不安,秦阮茵微微一笑,内向也有内向的好处,至少不会到处乱说话。
“你二人不必焦虑,本宫留你们也不为别的,只问问表伯母最近身子是否康健。”
婆子闻言,赶紧起身回话,“承蒙公主挂念,托公主洪福,昨儿奴婢才见着世子夫人,夫人身子好着呢。”
秦阮茵点点头。
婆子见状,如蒙大赦。
“回去告诉你们家夫人,就说本宫说了,让她保养好身子,将来子孙满堂有得她张罗忙活的时候。”秦阮茵边说边亲自将小盒子交回到刘江氏手中,眼神里满是“你懂的”的意思。
刘江氏如接到烫手山芋似的,整个人差点跳起来。叫她把送出来的礼物收回去,她如何向自家主子交代,这不是要了她的老命了吗。
瑞珠接住因刘江氏失手滑落的盒子,一把将她按到矮凳上,顺势将盒子塞进她怀里。转眼瞄过秦阮茵眼色,巧笑着说道,“刘家妈妈无需为难,且回去向世子夫人如数回报了公主殿下的话便是。”
被瑞珠这一按捺,刘江氏神智镇定下来,转头看一眼坐在身边矮凳上的方白氏。
方白氏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刘江氏嘴角嗫喏,还待再说点什么。秦阮茵不等她开口便端起茶盏。
二人见此情景,只得起身告退。
一直在一旁陪着笑的翠竹随即跟着站起身来,亲亲热热地送二人出门。留下瑞珠陪着秦阮茵。
瑞珠看到秦阮茵如吃了苦瓜般的眼神,不禁扑哧一声轻笑。
秦阮茵丢了一计大大的白眼给她,同她笑闹一番,整理心情,独自往书房而去。
焦程氏这一次举动尚且能定性为“关心则乱”,只不知她是一时糊涂还是真的傻。
无奈摇摇头,秦阮茵继续翻看起《西哲水文注解》。
趁着傍晚张嬷嬷、柳嬷嬷和崔管家三位内外主事回事的时机,秦阮茵特意宣布:到元宵节为止,王府闭门谢客。
三人相互交换眼色,见对方面色正常,却掩不住眼角眉梢上“了然”的戏谑笑意。
秦阮茵知道这三位都把自己当成自家晚辈一样保护和疼爱的人,被他们这样笑,面上不免有些窘迫,心中却是满满的温暖。
越接近除夕,王府外院内院过年的气氛也越浓重。
府内六名三等小丫头在张嬷嬷的带领下将内院各处打扫一新。崔管家亲自指挥内外院家丁在廊前檐下、亭台楼阁各处张灯结彩,贴红描金。柳嬷嬷则负责统领各处针线上、大厨房上的人为新年衣饰食物做最周密的准备。
王府上下,忙碌而有序。从一草一木到一碟一碗,无不透露出过年的喜气。
秦阮茵练习了大半年的毛笔大字,每每对自己写的字不甚满意。看着书房南墙上挂着的三副精装裱大字,心中不免有些丧气,也许,字写得好看也是需要天赋的吧。
三副大字正是皇帝所书“福星高照”、胡默先生赠送秦阮茵诫学所书“学海无涯”和秦风振描红时所写的“春暖花开”。
“本来想着今年的春联能自己写了呢,看来还得麻烦胡先生。”看着又一张被自己墨迹给毁了的宣纸,秦阮茵心情有些失落,突然觉得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她既不会烹食做菜,也不会缝衣刺绣做幔帐。一年半多的时间,大部分时候她都在读书写字,而今却连一副对子也写不好。
年节里,大家都热火朝天地各司其职为过一个热闹好年而尽力,而她却只能坐等享受。这让秦阮茵感觉非常不舒服,她不喜欢当“米虫”。为此她曾几次三番暗示柳嬷嬷和瑞珠等人,有什么事情轻便不费力气的事情,可以交给她去完成。
柳嬷嬷等人面面相觑,除了皇家长辈,谁敢指挥公主去做事。当下婉言谢绝,府内诸事下人们忙得过来,若是人手不够,崔管家会去招短工。又笑着谢小公主体谅下人,请她安心看书便可。为了表明王府里确实人手足够,众人决定腾出一个人,让她陪小公主看书写字。
最终,翠竹抽到了长签。
看着满脸笑意来给自己当“陪读”的翠竹,秦阮茵心里更郁闷了。
不过这么一来,秦阮茵也算是明白了,粗活重活嬷嬷们定是不敢交给她做的。至于细活,她也不会。
而且,她现在的年龄才四岁,实在是太小了。由于身份和年龄的原因,大人们宠着她保护她不让她劳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家好心保护她,她也不能辜负了大家的好意。
也许玩闹撒娇才是她这个年纪孩子该做的事情。想通这一节,秦阮茵心下舒展一些,用力甩甩脑袋似乎想要甩去脑子纷乱的思绪。遣退翠竹,独自留在书房内,复又翻起书本。
真正清净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除夕下午。
除夕晚上,王府各处灯火通明,却见不到多少走动的人影。
秦阮茵早就下了令,办完差事的人可以向崔管家和张嬷嬷请假回家过除夕。
今年除夕王府不再举办大型奢华聚餐。崔管家和张嬷嬷按照秦阮茵指示,将举办聚餐所需花费的银子分发给府内下人们,让大家回家去与家人团聚过年守岁。
至于以王府为家,留在府里过年的粗使丫头下人,则在瑞珠等五大丫鬟的带领下亲自到厨房忙碌准备晚膳。姐姐妹妹欢聚一堂,包饺子、蒸糕点,与一般人家过年没差别。
王府内院交给了胡先生和老李先生两位客主和一帮子大小女孩子们,两位正主秦风振和秦阮茵则进宫赴宴。
进宫的队伍依然那么简洁。秦风振带着张嬷嬷和小蔡,而秦阮茵身边则只有一个柳嬷嬷。明面上的五人分乘四辆马车。王府的豪华马车在璀璨夜幕陪伴下缓缓驶进金碧辉煌的西哲皇宫大门。
“又进宫了。”秦阮茵轻叹一声。
王府离皇宫不远,近一年来她却从未曾想过要来看看皇宫,或者宫里的人。
距离很近,心却很远。
进宫的感觉,不像回家去见阔别一年的父母,更像到姐夫家里去看望姐姐。
出于心理上的原因,秦阮茵实在无法将皇帝皇后二人当成父母看待。相对于皇帝,她喜欢温柔可亲、智慧内敛的皇后更多一些。因此她没有把皇帝当哥哥,而是把皇后当成姐姐一样的亲人。
为了让秦风振能多一些时间与皇后亲近,秦阮茵特意提议比去年提早两个时辰从王府出发。
这一年来,秦风振除去每五日见一次皇帝外,并未曾到过中宫,也就未曾见过皇后。秦风振远离母亲的怀抱是为了保护秦阮茵。秦阮茵对此深感不安。
想到母子二人一年未见,也许一时之间会找不到共同话题而使会面陷入尴尬冷场,秦阮茵还想了一个小游戏。斗地主,正好适合三个人一起玩。
秦风振在享受母爱上的缺失,是秦阮茵无法给予弥补的过失。她只能以此表达自己对他们母子愧疚的心意。
当日秦阮茵遣退翠竹后,百无聊赖看书看到发呆,便开始想起自己能做的事情。最后只有一个结论,她可以引用一些小游戏以丰富人们的业余生活。
朱红绫罗广袖的袖口中,藏着一副扑克纸牌。这只是一个试验品,时间仓促,很多更细节的内容秦阮茵还来不及思虑。
纸牌沿用秦阮茵熟知的现代纸牌制式,却也加入了她个人的改造。
扑克牌四种花色不变,每张牌面上的阿拉伯数字都换成了相应的繁体数字。至于四套十二张花牌的人物图案,秦阮茵分别采用囚牛、赑屃和负质三个神话形象代替。
囚牛、赑屃和负质是传说中“龙生九子”的其中三子。囚牛好音乐,赑屃好负重而负质好文。相对于其他六子,此三子的性格喜好寓意更吉祥缓和,也更贴合今夜之情景。
两张大小王牌,数量最少,却花了秦阮茵最多的时间和心思。王牌图案造型既不能冒犯皇帝天威,又要体现出“王”的雍容华贵,还要有十足的美感。
饶是秦阮茵学画多年,也颇费一番功夫构思,最后定下以四爪火龙为大王牌,以孔雀为小王牌。
五爪真龙为皇帝专用,通常戏服之类所绣皆为四爪金龙。秦阮茵认为扑克牌是娱乐之物,比不上有文化涵养的戏曲,故按金木水火土排列,去木、水、土三种不适宜样式,做四爪火龙以示降低地位。而小王牌本可以画凤凰,却因为避皇后国母地位象征之嫌而改成了同样华丽端庄的孔雀形象。
五十四张纸牌花了秦阮茵几日时间,一笔一画全是亲手绘制。牌面的画质不尽完美,所包含心意却是无与伦比。
秦阮茵不免苦笑,这一对母子的恩情,她这一辈子怕也还不清了。
出乎意料,皇后和秦风振对游戏规则的理解能力超强。两人只听秦阮茵说了一遍便完全掌握了要领。
第一局秦阮茵作为地主竟然败给了皇后和秦风振的农民组合。感觉超没面子的秦阮茵不自觉地就嘟起了小嘴。
围观的几位嬷嬷见状,纷纷掩嘴轻笑。
难道打牌也是有天赋的吗。秦阮茵恨恨地横了秦风振一眼,又朝牌桌上斜了一眼。
秦风振接收到秦阮茵的如刀目光,面色如常,心底早已为妹妹的可爱有趣笑得前仰后合,看向秦阮茵的眼神充满了宠溺,第二轮开局时十分配合,主动喊了地主牌。
之后的牌局自然是秦风振一直承担地主身份。
皇后没有错过秦阮茵对秦风振的小动作,也乐得配合。一直巧妙地“抢不到”地主,总是让儿子充当炮灰。大部分时间她都在为秦阮茵保驾护航,偶尔也给秦风振放水走牌,尽量保持两边胜负各半。
娘儿仨就这样云里雾里打了近一个时辰的牌。
秦阮茵一直没有发现,皇后和秦风振的眼神交流是那么默契和自然。
相比于打牌,皇后和秦风振更喜欢一起保护秦阮茵的感觉。他们的配合不着痕迹、天衣无缝。仿佛大家都沉浸在欢乐中,其实却只有秦阮茵一个人真正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