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秦阮茵也算是处于尴尬境地中的翘楚。
明明是当朝未成年嫡大公主,却与胞兄同住在父皇的潜邸。以女主人的姿态管理府务,却不是王府真正的女主人。即将第一次出席公卿家宴会,却不知送贺仪该参照何种规制。
如果她住在宫里,或者她拥有自己的府邸,这一切问题将不复存在。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的事情,事实上她住在宫外且依然没有独立的宅邸,所以她如今尴尬得很。
遇上这样的事,她也只好无奈调侃自嘲道,“秦阮茵,坐吃山空,你该重新学本事了。前世那点经验在这里根本就不够用。”
确实如此,眼前确定选送何礼物给三位小寿星就非常迫切。
贵族人家的重孙过生日,皇帝皇后送礼可以赏赐论。而像秦风振和秦阮茵这样的未成年未封诰的皇子公主却不可以赏赐的姿态送礼给人家。且不说“赏”出的礼物是否能入了受礼者的眼,单凭这一份拿乔托大的心态,就会引起人家的不满。
秦阮茵盘点身家不下十遍,发现自己除了拥有除夕夜皇帝赏的几件物品,还剩下三千两外债。手头上有几百两银子,是还了两千五百两外债后的预留,以备应急之用。
一个负资产公主,要给三个富家小孩送礼,还得不失皇家脸面。
连续几日秦阮茵都愁眉不展,时不时就趴倒在小圆桌上发呆出神,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想要打入贵族圈,第一次亮相必须得体到位,礼物最好能做到低调又不失格调,这样才能让真正的贵族从看到第一眼就将自己认定为同道中人。
小公主没有独立经济来源,这点秘密早已人尽皆知,如果自己还执意要以高价取胜,结果只会被人打上“好大喜功,奢侈虚荣”的烙印。
“秦阮茵啊秦阮茵,启动你聪明的大脑吧,快点想个办法出来。”趁着柳嬷嬷不在身边的空挡,秦阮茵竟然双手合十做天灵灵地灵灵求神状,样子滑稽极了。也许是这种头脑微风暴确实起了作用,也许是身体的真正主人,真正的贵族秦阮茵在天有灵送了灵感给秦阮茵,总之不管怎样,她确实想到了一个点子。
五月十三当日一早秦阮茵便起了床。同往常一样练一遍广播操,又跑了几圈,感觉全身细胞已被调动到足够兴奋的状态,方才回到内室净房进行沐浴洗漱。
参加周岁宴这样的喜事,着装上自然要以明快的色彩做基调。秦阮茵觉得三月里柳嬷嬷新制的那套嫩绿色柿蒂料子衣裳就不错,轻软舒适,最适合今日这样人多的场合。而且那件上衣的扣子是一条五蝠络子串联而成,下裙上绣了荷子莲蓬,寓意也好。
用罢早膳,小歇片刻以消食,等柳嬷嬷和张嬷嬷一起交代府内事务。各处准备妥当之后,秦阮茵便带着柳嬷嬷、瑞珠和翠竹还有琥珀一道出了幽然轩。
崔管家已在二门外等候,他也随同前往镇国公府。小公主第一次亮相,他放心不下,借着护送礼物的由头亲自前往助阵。虽然他不说,但秦阮茵也知道他的心意,对他微微点头表示感激,还有什么情谊能比得上这种在背后默默无声的支持。
一行四辆带宣王府徽记的马车缓缓驶出巷口,朝处于内城另一边的镇国公府而去。一路慢行,待见到镇国公府大门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乘着崔管家和家丁的马车和装着礼物的马车在大门外停下,崔管家自去递交礼单和礼物。而秦阮茵等女眷的两辆马车则直接往二门去。
与秦阮茵同乘一车的是瑞珠。到二门处自有镇国公府上妈妈高唱“抚国公主驾到。”瑞珠首先下了车,车夫架好阶梯后,扶着秦阮茵下车。镇国公世子夫人得信,早已在妯娌和儿媳孙媳的簇拥下迎了出来。
依着先前柳嬷嬷和张嬷嬷的演示指点,秦阮茵客气地同几人打了招呼,寒暄几句,左右不离恭喜二字。
迎让之间众人便进了花厅,秦阮茵很礼貌地表达了先去给镇国公夫人见礼的意愿。若要按辈分论资排辈,木岳氏比秦阮茵高两级,她迎出门只是出于对皇室的尊重罢了。而作为一个与人家重孙同辈的社交新人,秦阮茵没有资格摆公主架子,该行的礼还得行,该拜见的人就得拜见。
显然,小公主的识趣有礼使她博得了在场众人的好感。木岳氏喜笑盈满地安排自己唯一的女儿引领抚国公主前往老夫人居住的祥和居。岳木氏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木保丰今年二十有四,为镇国公世孙,次子木保赫今年双十,而唯一的女儿木莲萱则还未及笄。
虚岁十五的木莲萱已经发育,身材高挑,曲线玲珑。精致的鹅蛋脸上一双妙目仿佛镶嵌在美玉上的两颗黑珍珠,顾盼生辉。这样的气质,搭配身上粉紫色裙裳,活脱脱一个精灵仙子,叫人忍不住就要多看一眼。
今日的祥和居,与其说是一个老妇人的安宁居处,不如说是幼儿乐园更贴切。从进院门开始到老妇人榻前,秦阮茵粗粗数了一遍,凡一眼可见者,不下十人。
秦阮茵大方得体地给老夫人木古氏行礼。老夫人也不拿大,侧身虚受,不待她盈盈下蹲便忙扶着她起身,虚让一半位置出来请她上坐。秦阮茵却哪里真会上前落座,只侧身半坐,便左右顾盼寻找三个小寿星的身影。老夫人只当她是孩子心性,也不拘她,让乳娘抱了三个孩子出来相见。
三个孩子与秦阮茵同辈,然秦阮茵是皇女,身份尊贵,断没有让她移步去见三人的道理。
周岁孩子已经能爬能走,还能依依呀呀地学话。乳母将三人放在大塌子上,小家伙们便左右爬行抓拿起来。
上前对着三人以幼稚口气问话,“你们三个谁是谁,快快排好队,排好队有奖品哦。”三个小家伙压根不理她。秦阮茵也不恼,小孩子就是这样,天皇老子来了也拿他们没辙。拍拍手引起几人注意,又张开双臂做抱抱状。她也不是真想抱小孩,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身体,哪里抱得动周岁的大胖娃娃。不过小家伙们这一次倒是很给面子地朝她跑了过来,乳母们急忙上前挡住。秦阮茵咯咯地笑出声来,转身让瑞珠拿出礼物。一只圆盘状木盒,盒盖上浮雕一幅百子嬉戏图。翠竹帮着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六角星形和六格扇形。
不错,秦阮茵想到的礼物正是“跳棋”。
礼物虽不贵重,却胜在此处绝无仅有。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夫人也忍不住朝这边看了过来,笑着说道,“快瞧瞧,公主殿下给咱们哥儿姐儿送了什么礼物。”暖阁里的其他几个孩子随即围了过来。
瑞珠将棋盘放好。秦阮茵左右看了一下,选了三个年纪五六岁的孩子与自己一起做示范。“这个呀,叫做跳棋。为什么要要跳棋呢,因为它可以跳。”秦阮茵都要鄙视自己的装嫩行为了。
以前习以为常的小东西,到了真要把它介绍给从未曾见过它的人时方知道何为词不达意。秦阮茵将四色棋子各自摆放好,请另外三位小朋友一人占一角,大致说了一番规则。最后说道,“总得来说就是,可以这样跳、这样跳、还可以这样跳。”一边说,一边已经将一子落入对方星星顶端空格中。说不清楚,不如演示示范来得更直接。
与自己同示范的三个小朋友睁着大大的眼睛毫无反应,三个小寿星却先咿呀呀手舞足蹈地扑将过来夺取棋子。
老夫人一个眼色,乳母就将孩子紧抱在怀中。三个小家伙只能不满地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嘴里还含糊地叫着喊着。
“看来咱们迦哥儿、适哥儿和仪姐儿都很喜欢这个跳棋,给公主殿下行礼,谢谢公主殿下”。老夫人接过木纯仪,边摆弄她的小手做全福礼状边笑着说道。
乳母也抱着两个小哥儿行礼,“作揖作揖。”
孩子还太小,这个礼物暂时不能给他们玩,万一把玉石棋子吃下去,那可就要乐极生悲了。秦阮茵笑着转移了话题,“你们现在还太小了,暂时不能玩。我先送给你们,你们先掌握了规则。等你们长大一些有了更多的弟弟妹妹,就可以带他们一起玩。”话虽是对着孩子说,却是为了说给老夫人听。
更多的弟弟妹妹,就是祝福人家儿孙满堂。老人家最喜欢听的话不过就是子嗣繁荣、儿孙出息、家庭和睦。若是直白地说出这些祝福言语,反而显得生硬做作,远不如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感更绵长温和,也更真挚。
果然,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层,使得皱纹之间的夹痕也更深了一层。
半大孩子们都围着跳棋,有四个男孩子已经开始摆玩起了。秦阮茵悄无声息地退出圈子,到塌前左首位置上坐下,悠闲地品饮茶点。
秦阮茵自认为已经脱身,却不知,自从亮出礼物开始,她的一举一动都已落入老夫人眼中。
老夫人自认见多识广,活了一个甲子的年纪,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但是小公主的“跳棋”偏偏就合了她的眼缘。
木盒由一整段楠木雕制而成,盖上的浮雕百子嬉戏图依树纹走刀,孩童形态逼真。看到第一眼时,她便对这份礼物很是满意,却不想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外壳。待看到里面的内容,她心中则有了一丝震动。
六种棋子,六种颜色,六种玉石。红玛瑙、绿翡翠、黑珍珠、蓝宝石、黄玉、白珍珠。这些玉石她不是没见过,大的、好的、高成色上品,随便哪一种家中都有不少库存。可是小公主的礼物偏偏就是那样玲珑,将这些玩意儿设计成棋子。棋子每样十颗,四十粒玉石砌磨成大小一样不稀奇,可是那黑白两色珍珠,不仅要挑外形圆润光滑,还要挑尺寸全部一模一样,实实在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这份礼物整个构思精巧,内容奢侈,却以古朴低调的外形将之掩藏。且依公主所述之跳棋玩法,多注重策略和布局。与黑白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又比之更简单明了,适宜懵懂孩童做启蒙益智玩意儿。
准备这样一份礼物,必是花了不少心思。
再看秦阮茵悠闲品茶的模样,老夫人心下微动。眼前的小公主远不是她一开始所表现得那样活泼好动的一个人,反而有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沉静与淡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受到众人追捧,她不仅没有洋洋得意企图盖过主人家的风头成为聚会焦点,也没有同孩子们围在一起玩耍,更没有公主的傲慢脾气,而是一个人平静地坐着喝茶。单这一份气度,就不是寻常孩子所能拥有。
只不知送跳棋是谁为她出的主意。
思忖间,下人来报,抓周事宜已经准备妥当,请三位小寿星移步。老夫人微一点头,乳娘们便各自抱着孙少爷孙小姐往正屋去。孩童们欢欢喜喜地一路跟上。秦阮茵也不参合人群,而是放慢节拍落后半步,这样空气稍微不会显得那么拥挤。
主屋正厅当中置一架百子嬉戏落地大屏风,看落款此屏竟是专为本次宴会而做。秦阮茵暗叹一声,当真是奢侈,不过,连中三元,铺张一把也无可厚非。屏风外是男宾处所,屏风内为女眷所在。
对于添礼之类的活动,秦阮茵选择自我隐形,只要不被人点到名,就绝对不发出会引人注意的动静。若是被人点到名,她也不怵,柳嬷嬷早就为她准备了添礼物品。
小可爱木绵迦抓了一支毛笔,小宝贝木绵适抓了一本《大学》,小甜心木纯仪则抓了一匝绣线,皆大欢喜的结果。
三个孩子接受了众人的祝福之后由乳娘抱走。就在此时,一声脆脆的嗓音响起,“娘,我小的时候抓了什么周啊?”众人转眼一看,可不正是三个小寿星的长姐,四岁的木纯欣。
木瑞氏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子,“等你长大了娘再告诉你。”
“不嘛不嘛,人家现在就想知道。”木纯欣拉着木瑞氏的衣角开始撒娇,引来周围女眷一阵笑闹声。木瑞氏脸上有了些许尴尬。
“嬷嬷,我小时候抓周抓了什么呀。”就在木瑞氏不知所措的时候,秦阮茵也拉着柳嬷嬷的衣角对她撒娇似的问道,边问边打眼色。柳嬷嬷自是明白了她的心意。
许是刚才的跳棋使秦阮茵还孩子们心中有了一定地位,眼见秦阮茵这样发问,孩子们也相继拽住母亲的衣角问小时候抓到什么。大厅里闹做一团。柳嬷嬷趁机笑着说道,“想知道小时候抓了什么,现在就去再抓一次周吧。”各位母亲一听这话,也都纷纷应和。正巧外面大桌上的周还没撤走。
孩子们得了指点,一窝蜂似的往放着周的桌子跑去,争相竞抢自己想要的周。这下轮到外头的男宾们傻眼了,眼看着自家孩子欢乐地与同伴抢东西却无法上前制止。
而内厅里,秦阮茵并未真的随孩子们出去,待孩子们都走后,她满眼深意地看了一眼木瑞氏。
木瑞氏本以为小公主也是孩子天性使然,正奇怪身为发起人的她为何没有跟出去,却在此时接收到秦阮茵满含深意的眼神,瞬间领悟,原来如此,她这是在帮自己解围。当下感激地回望一眼。
两人目光相接时,秦阮茵微微一笑。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