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他多么不耐烦。他一次一次癫痫发作,或者咳嗽不停,我可没有骂过他,我没有说过,我被他的病搞得厌烦了,虽然我确实被他搞得很痛苦。可他,连我哭一下他都受不了,说是他听腻了。真的,这样真不好,他为什么这样自私呢?我很懊恼,现在,我有时候常常暗自伤心,费佳怎么会有这么个品性——不爱家庭,我最怕我未来的丈夫有这种品性,他偏偏有这种品性。是啊,他确乎不肯为自己的家庭操心,这已经成了定局。费佳宁肯为穷苦的埃米利娅·费奥多罗夫娜(这愚蠢的德国婆娘)不缺钱用而操心,宁肯为费佳·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干些活而操心,宁肯百般依顺帕沙,同时对于我们两人无论有什么感觉,他却满不在乎,我们缺这少那,他都无所谓,甚至根本没有觉察。说到底,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我是属于他的,由此他认为我似乎有义务去忍受一切微小的不快和短缺。就假定我确实知道他身上没有钱我也不说什么的吧,但是当我知道,我们缺钱用是为了埃米利娅·费奥多罗夫娜和其他一大帮人不缺钱用,我的大衣拿去典当是为了替埃米利娅·费奥多罗夫娜赎回大衣,那么,随便您怎么样,我心里是会产生很不好的感觉的,我心里痛苦至极,我那么重视、那么喜欢的这个人,原来是那么漫不经心,那么不明事理,那么冷淡。他说他应该帮助哥哥的家属,因为哥哥从前帮助过他。然而费佳难道不应该同样地待我吗?难道我没有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他?难道我没有把自己的心交给他,这颗心充满着为了他能幸福而甘愿吃苦的充分决心?我怎样待他,他根本不重视,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他不认为自己应当操操心,让他的妻子安安稳稳过生活,不要让她为了明天揭不开锅而时刻犯愁。这是多么不好,多么不公平!我生自己的气,为什么我对我的亲人、可爱的好丈夫会有那么些坏的想法。我确实是个狠心的女人!
8月3日(7月22日),星期六
饭后费佳喝了杯咖啡,五点钟去睡觉,要我在五点半喊醒他。我也躺在床上,开始蒙眬睡去。可是到五点二十五分费佳起来了,走到我的床边,吻了我一下,我说,费佳,你怎么啦?他已经走了开去,但随即又回到我身边,这时他突然癫痫发作了。我害怕极了。我想把他抱到他的床上去,可是来不及了,我让他靠在我的床铺旁边,床和墙壁之间,因为我绝对没有力气把他放到床上去,所以当他抽搐时,他一直是半倚半站的。由于这样的姿势,他的右腿至今还在痛,因为他拿右腿抵住墙壁。后来,等抽搐停止,费佳开始翻身,不管我怎么去扶他,要稳稳地扶住他,我的力气还是远远不够的。于是我在地板上放了两只枕头,轻轻地把他放在地板上,躺在地毯上,使他伸开腿,躺得舒舒服服。然后我替他解开背心和裤子的纽扣,使他可以呼吸得比较顺畅些。今天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嘴唇完全发青了,脸红得反常。我多么不幸啊!这一回他很久没有清醒过来,等他逐渐苏醒,不管我心里多么痛苦、难过,他用德语向我提出的请求还是逗得我发笑。他说:“Was?Was doch?Lassen Sie mich!”
德语:“什么?还要怎么?别管我!”还有许多各种各样的德语句子;后来他叫我安尼娅,请求原谅,一点也不能懂得我的话。后来他又讨钱,要去赌博。好一个赌徒,我想象,他这个样子怎么赌法。不过我觉得,正是这样的时候,他可能会赢,虽然人家也会欺骗他,非上当不可。等费佳清醒过来,他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动手扣上纽扣,要我把帽子给他。我想,莫非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便问他,你到哪里去?他回答说,“commea。”法语:随便走走。我完全不懂,要他再说一遍,因为我听到的是他要到腊肠铺去。后来我坚持要求他躺下睡觉,他愣是不愿意,甚至开口骂人,骂我为什么让他躺下,为什么要折磨他。末了他躺下了,但只睡了一忽儿,不到三刻钟,还每隔十分钟醒一次。七点钟,我们离开家,可是路上费佳忽然想要吻我的手,还声称否则他就不认我是他的妻子。自然,我说服了他,——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是极其可笑的。
8月4日(7月23日),星期日
病发过后的第三天往往是我最难过的日子。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怜的费佳自己也想摆脱苦恼,可是不能够。这期间,他变得异常乖戾,烦躁。比如,我们去散步时,我时常要求坐一坐,他就发火,说是我一个人散步的时候,不觉得累,跟他一起,我就累。后来他骂人,为什么我走得跟他步调不一致,然后说,我为什么要怕呢,总之一句话,在身体健康时绝不会骂的事,他都拿来骂了。我和他去老城堡,走得相当慢,等我们快要到达时,远远听到车站里在唱奥地利的合唱歌曲,不知为什么,这里听得特别清楚。我们到上面去,今天那儿一个游人也没有。我们坐在露台上,听起音乐来。我们坐到天色发暗,然后回家去。音乐使费佳稍稍高兴些,不像刚才那样烦闷了。
8月6日(7月25日),星期二
今天的音乐很出色,窗户都开着,听得见音乐,我以为比在露天听要好。演奏的是军乐队。他们演奏了贝多芬的《哀格蒙特》序曲,然后是《Zampa》(《泽姆帕》)《泽姆帕》,法国音乐家埃罗尔德所作三幕歌剧。,然后是莫扎特的《唐璜》选曲。
费佳来道晚安时正处于兴奋状态。他说,他爱我,爱得神魂颠倒,非常、非常强烈地爱我,他配不上我,我是他的守护天使,是上帝给他派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应该是还会改过自新的;又说,尽管他已四十五岁,他还不情愿过家庭生活,他还需要有精神上的准备过家庭生活,他有时候还在梦想。后来说:你梦见我把你送进教养院。嗯,我没有你不能生活,我怎么能把你往随便哪儿送呢?他说,如果我命令他从钟楼上跳下去,他一定会为我而跳。夜里我问他现在还想不想索尼娅?他回答说经常想到她,想得很多,而且补充说,这一次可能是个男孩。我回答说,不管生男的还是女的,我反正总是感到幸福的。这时费佳补充说:“正因为这缘故,我也不该撇下帕沙,”这表明,费佳在我生孩子的时候还会更加替帕沙操心,即使有了孩子,他也丝毫没有改变。至于我,现在我就在为我们未来的孩子的前途操心了。所以我需要自己去干活,干活,好让孩子得到我的帮助。
8月7日(7月26日),星期三
他来道晚安,对我说了许多动人的话。他说,他现在爱我爱得有点儿古怪,也就是十分不安,连他自己也心神不定了;他说我是涅朵奇卡,是他的幸福之神;他说他向我表白的不单单是话语,不过他说的是他的感觉。假如我现在离他而去,我们若是没有生活在一起,或者若是我死了,那么他将会觉得,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简直会痛苦得发疯。他说,当他望着我,如同他说的,看着我的“孩子般的可爱的小脸蛋”,只有这时候他才会复苏过来,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好。可是他害怕这一切会改变,也许过了若干时候,我会变成一个严肃、乏味、冷淡、平静的人,那时他会不爱我。总之,那天晚上费佳对我情意绵绵,看得出,他爱我,我也很爱他。他要求我保护咱们的索涅奇卡或米沙。
8月13日(8月1日),星期二
夜里三点钟,费佳喊醒我,跟我道晚安。临了,他躺下睡了。我,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喝了浓茶,却睡不着了。三点一刻,费佳又来问我什么,然后开始睡去,过了十分钟光景,癫痫突然发作了。我立即从床上一跃而起,但是我这里没有蜡烛,我奔到另一房间,点起蜡烛。费佳躺着,头靠在床沿,一眨眼他可能跌下来。他后来告诉我,他记得病是怎么发作的:他还没有睡着,他稍微抬起身子,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靠床边那么近的缘故。我动手替他揩汗和唾沫。病发得不太久,据我的感觉,也不太厉害;眼睛没有牵歪,但是抽搐得厉害。病发过以后,他产生怕死的想法发病以后总是出现怕死的现象,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求我不要离开他,不要撇下他一个人,他好像希望我待在他身边会保护他,使他不致死去。——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他对我说起,他怕现在会死,要求我照看他。我安慰他,说是我在他的床旁边摆一张卧榻,我睡在卧榻上,这样我就在他的身边,万一他有什么情况,我马上就会听见,起来照料他。对此他很高兴;我立即到另一张床上去睡。他依旧很害怕,一边祈祷,一边说,他现在若是死去,离开我,没看到索涅奇卡或米沙,他会多么难受,多么痛苦,他求我照料索涅奇卡,到早晨,我醒来时,一定要看看他是否活着。但是我说服他,让他睡下,夜里不用害怕,我答应他,在他没睡着的时候,我不睡觉。
8月18日(8月6日),星期日
我记得,在我到他那里去工作时,我没有向他提过一个问题。我觉得,向他问这问那是不礼貌的。让他自己来讲吧;我以为,如果他想说,他自己会说的,——我是这样彬彬有礼。我需要添置点儿什么,我经常穿破衣服,邋邋遢遢,衣着寒酸,但我一点也没有对他说我很希望穿得体面。我以为,他也许自己会想到的,也许自己会说:你应该买一些夏季衣衫,因为这里的夏衣一点也不贵。他对自己可关心了,在柏林买了衣服,在德累斯顿又定制衣服,那时他根本不来关心我,我的衣着那么寒伧,我也需要添点儿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跟他说,那是因为我不好意思提起。我想,也许他自己会想到的,为什么要对他说呢。唔,要不然,他一边把钱给帕沙和亲戚,一边又拿我的衣服、大衣、家具去当掉,而且全不放在心上,这是在欺侮我。当他天知道怎样输了钱,不是我首先去安慰他,不是我首先毫不犹豫地提出,把我的东西拿去当掉,尽管我知道这些东西再也不会赎回来了。他输了这么多钱,难道我什么时候责备过他?根本没有,我自己去安慰他,说这是区区小事,不必介意。好啊,我这种态度他毫不看重,现在却说我不礼貌。确实,从那以后根本不值得做个有礼貌的人。假如我叫嚷起来,经常跟他吵吵闹闹,那说不定他会记得我对他是很讲礼貌的了,他会想到他是不该以不公正的责备来欺侮我的了。
8月20日(8月8日),星期二
出去散步。今天的音乐是歌剧和军乐;演奏了《行吟诗人》片断,如此美妙,使我们极为愉快地在车站前走了几个来回。
8月22日(8月10日),星期四
费佳大约八点钟光景回家,我还没见着他的面,就问了他一些什么。不过问得完全不对劲。费佳异常激动地向我扑来,哭着说全输光了,连我交给他去赎耳环的钱也输掉了。骂他吧,不可能。看着可怜的费佳在哭,那样伤心绝望,我难受极了。我搂住他,请求他看在上帝分上,看在我的面上,不要发愁,不要哭。“有什么办法呢,输了就输了嘛,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会叫人悲痛欲绝的。”费佳称自己是下流胚,说他配不上我,我不该原谅他,他大哭而特哭。我好容易才让他安静下来,这时我们决定明天一定离开此地。
8月23日(8月11日),星期五
费佳十一点钟走了,我待在家里缝自己的口袋,给妈妈写信。然后我把他的所有东西放进他的手提箱里,也把我的东西放进我的手提箱和小布袋里。
费佳回来。他向我宣布,他不但输掉了四十法郎,还把他拿了戒指去在Moppert(莫拜特)处抵押来的那笔钱也输掉了,他开始捞回来了,也就是说,赢回来赎戒指的钱,还有若干钱,可是后来又全输光了。这可把我气疯了。唉,怎么能麻木不仁到这种地步呢,——他应当知道得很清楚,我总共只剩下一百四十法郎了,我们打算路上用一百法郎,现在戒指又押了二十法郎,赎回来又要损失二十法郎。我想骂他,可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他;他说他是下流胚,他不知道怎样惩罚自己,但要我原谅他。不管我多么心痛这样损失钱,可是也没办法,——只好再给二十法郎大概去赎戒指。——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不过,现在我们开始计算,以这么一点钱根本到不了日内瓦,也许如同我们起先所预料的那样,不仅在日内瓦,甚至在巴塞尔就不得不拿耳环去抵押。至于我给他的二十法郎,似乎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费佳说,他永远不会忘记,我根本没什么钱,只有必需的费用,却给了他二十法郎,还对他说,他可以把这笔钱也去输掉。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我的这份好心。
8月24日(8月12日),星期六
巴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