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图书馆里挑选了很久。这里有将近三十本俄国书,不会再多,大部分是禁书。他(图书管理员)又捧出几本目录上没有的书,我还以为是些什么比较有意思的书哩,结果是什么?是《大年龄孩子的文法》,什么《少女日记》,波捷欣的《可怜的贵族》,诸如此类,根本不是禁书(还有什么给儿童看的环游世界记之类)。这使我想起有一次和费佳到一家小书铺去,想买《北极星》。这小铺是一家古籍书店。首先,我得去喊醒(确实是喊醒)经营店铺的老头儿(可怜的人,他在看一份政治报刊,睡着了);他一下子跳起来,起先他瞌睡蒙眬的,不明白我们的话。后来他得知我们要俄国的禁书,他声称,他有这样的书。他开始卖力地在书架上翻寻(我们一直等着),带着神秘的模样不知从什么角落掏出一本玛丽娅·罗斯托夫斯卡娅的《谢尔盖耶夫硫磺矿泉》附效用说明。我和费佳哈哈大笑,对老头儿说,这种书送给我们也不要,我们笑着离开了小书铺。我的图书管理员告诉我,八天以后,他们将有新书到。我借了几本现有的书。我把带回来的书拿给费佳看,他草草翻阅了一下后说,没有什么可看的书,他说要是我拿另外一些书来,也许更妥当。我自告奋勇把书送回去,不过我想先吃饭。吃饭时我和费佳胡诌了几句诗,如:“伊达老是不来,肉饼她也不送来”还有其他同样味道的句子。至于我的为借书而奔走,费佳说这简直是通俗喜剧:“丈夫高枕而卧,妻子充当走卒。”饭后我们喝了咖啡,互相说些亲切温柔的话儿。费佳躺下睡了,叮嘱我到喝茶时去喊醒他。我呢,又去借书。这一次我选了《往事与随想》的第三部。
5月4日(16日)
沿着Astra Allee(阿斯特拉林荫道)走,顺便往面包铺,无意间来到了邮局附近。不知为什么,我预感到快要有她的信到了,我很高兴这时费佳不在,我可以看信了。我付了六个银币六芬尼的欠资(来信未贴邮票),我立刻认出她的笔迹,往回走,不露出特别的激动。但是后来我觉得心里不好过。我匆匆回家去,激动得要命,拿出小刀,小心翼翼地拆开信。这是一封很愚蠢、很粗野的信,里面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智慧。我相信,她对费佳的结婚一定极其懊丧,信的语气流露了她的委屈心情。(我的猜想得到证实:信是从德累斯顿寄给费佳的。)我把信看了两遍,信中称我为勃楼尔金娜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搞错了:苏斯洛娃不是叫她“勃楼尔金娜”,是叫她的一个女友。(“勃楼尔金娜”这个名字含有“厚嘴唇”的意思。)(很不机智,很不聪明)。我走到镜子跟前,看到自己激动得满脸通红。随后我取出手提箱仔细看他的信件,很多信是我从前已经看过的。
5月15日(27日),星期一
我已失去在今天见到费佳的一切希望,他忽然在远处出现。我注视有顷,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向他扑去。我是那么高兴,那么快活,那么幸福!他的模样稍有改变,大概是由于旅途劳顿。他风尘仆仆,但我们毕竟十分愉快地见了面。伊达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我们立即要了茶。我一直在欣赏我的费佳,感到无限幸福。喝茶时,他问有没有他的信,我于是把她的来信交给他。他也许是委实不知道是谁的来信,也许是假装不知道,但他匆匆拆开信,看了一下签名就开始看内容。他在看这封出色的信的时候,我一直注意他脸上的表情。他把第一张信纸一遍又一遍地看,看了很久很久,似乎他看不懂信上写的什么。后来终于看完,满脸通红。我似乎觉得他的双手在发抖。我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问他,索涅奇卡索菲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伊万诺娃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亲外甥女。——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在信上写些什么。他回答说这封信不是索涅奇卡写来的,他好像苦笑了一下。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有这样的笑容。说真的,我不知道这是鄙夷的笑,还是怜惜的笑,但总是一种可怜的、惘然若失的笑容吧。后来他好像走了神,我说的什么,他都几乎不知道。
5月16日(28日),星期二
费佳一直惘然若失地在房间里走动,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好像他丢失了什么,仔仔细细地看信。总之可以看出,苏的信大大地冒犯了他,侮辱了他。不过我非常、非常想知道他对此举的的看法。
四点钟,我们去吃饭。顺便去买雪茄烟、香烟,又买了《警钟》。
5月17日(29日),星期三
今天整个上午费佳在给卡特科夫写信。给卡特科夫的信没有保存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信中显然是要求卡特科夫提前寄钱给他。在1867年8月16—28日给迈科夫的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要求卡特科夫寄五百卢布,后者没有把钱寄给他。(《书信集》,第2卷,页29)我一直在想,他会不会喊我去听听他写的信?等他写好了,他喊我去,征求我的意见。后来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吃饭;路上买了雪茄、香烟和一顶深棕色的帽子(两个塔列尔,五个银币)。费佳真像个孩子,他立刻就拿着新帽子打扮起来了;我说这顶帽子他戴着很合适,他听了可受用啦。
5月23日(6月4日),星期二
我们顺路去图书馆;这儿的青年人不在,只有女主人在,一位头脑很糊涂的太太,抽出几张目录卡来,要我们挑选。(我看过《悲惨世界》,维克多·雨果的这一美妙作品。费佳对这部作品评价极高,而且很高兴地反复看。费佳指点我,给我解释作品中许多主人公的性格。他想指导我读书,我高兴极了!)现在费佳借了狄更斯的《尼古拉斯·尼可贝》。把书送回家后,我们去大花园听音乐。我们一直坐到终场,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今天演奏的是旋律特别柔和的《Das Bild der Rose》(《玫瑰的形象》),还有《Vier Haymons Kinder》(《四个哈伊蒙的孩子》)中的序曲。这一天我非常、非常快乐。
5月24日(6月5日),星期三
今天,大花园饭店的整个花园彩色的小灯闪闪烁烁,相当美。有机会在整个花园里散步;我们顺便拐到一个小酒馆,喝了啤酒。后来在音乐声中散步,回家。今天我很愉快:一会儿像个小孩子,跳过几级踏阶,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费佳简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我就是觉得幸福。顺路到点心店买肉饼,在店里吃了冰淇淋,等我们回到家里,我的胃剧痛起来,我只得在床上躺下。费佳不时问我:“怎么样,还痛吗?”好像这种疼痛一会儿就会过去似的。后来傍晚时我们在一起坐了好久,他要求我对他讲讲我们的整个恋爱史。我给他讲了许久,他给我什么印象,我怎么走进他的屋里,后来又如何如何。他听了对我说,他娶了我,尽管也爱我,可还是很不了解我,现在知道我是个多么纯朴的女人,他加倍又加倍地珍惜我(费佳对我很温柔)。
5月29日(6月10日),星期一
四点钟我们去邮局。费佳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帕沙寄来的,附了几封信,是在费佳离开那天寄给他的。另一封是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迈科夫写来的。费佳当即拆阅来信。他看那几封信时,我也一起看;我发现有苏的来信。
6月2日(14日),星期五
我去美术馆,在那里逗留很久,观看里贝拉里贝拉(1591—1652),西班牙画家。的作品,看了伦勃朗及鲁本斯的所有绘画,大卫·丹尼埃的风俗画。三点半,费佳来,我们又在画廊里兜了一圈。费佳指出最优秀的作品,谈论艺术。这里收藏了多么惊人的艺术珍品!
6月3日(15日),星期六
去CaféReal(列阿尔咖啡馆)。从那里去书店买《警钟》。买了6月1日的,我们不知道有这一期杂志,因为上一期说,下一期将在6月15日出版;付了六个银币。
我真没有想到,他的性格改变到了什么程度,——真是惊人!从前他往往那么容易动气,现在却一切都平平静静地过去。从前他往往那样激怒,对着自己的家人嚷嚷,有时候我简直心里发怵,为我将来与他一起生活而担忧。我心里想:如果他在我面前也不改变,那我的生活将是苦难。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尽管我们现在的地位很不显赫。
6月5日(17日),星期一
去大花园。今天演奏莫扎特的作品:《Andante Cantabile》(《如歌的行板》),《Menuet》(《小步舞曲》),《Allegro》(《快板》),都臻于佳妙境界。费佳极为钦佩。我们俩很高兴,我们今天能听到这样美妙的音乐。
今天整个晚上我在看《悲惨世界》,等钟敲十一点半——平日我去睡觉的时刻,——费佳撵我去睡觉,说是我可以明天再看。我跟他道别,到另一间房间里去,把一章看完。三点半,我睡着不到半小时,费佳的癫痫发作了。我立即从床上一跃而起,他后来说,他刚开始发作时看见我怎样奔过去的。这次发病使我很吃惊,我双膝跪下,扭绞着两手,一再重复地说:“啊,不幸的人,不幸的人!”确实,他极其痛苦,不过幸而昏厥的时间不长;后来他清醒过来,但分明不知道自己出过什么事。半小时以后,我对他说,他的癫痫症发作了。他对我变得十分温柔了,说我心肠好,他爱我,恳求我躺下睡觉。
6月18日(6日),星期二
费佳起床,身子极其衰弱无力,这次发病对他的影响跟往日完全不同。他发病以后往往心情十分阴郁、沉重,好像在参加什么人的葬礼。他疲乏极了。
6月19日(7日),星期三
今天我们回家比较早;坐下看书;我一直坐到十一点半,然后睡觉;费佳两点钟才来。我自然立即醒了,我们很愉快地告别,闲谈了一会。我问他,我要生孩子了,他高兴吗?我说我怕他会因此而不满。他脸色非常欣喜地回答说完全相反,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他会感到极其幸福,尽管他补充说:“让孩子没钱又受不到任何教育,真难过!”可是说过这话以后又连连几次温柔地吻我,我赶紧把话头扯到别的上面去。等他自己也躺在床上,他说,“那很好。”说是一个孩子,甚至两个孩子,压根儿不会加重我们家庭的负担,只会给家庭带来新的生气。我谈起别的事情来,可费佳显然还在想着我们的谈话,说:“那么,这要到二月份喽,”他快乐地补充说,“可能是个男孩。”又说,“唉,你呀,安涅奇卡!安涅奇卡!”关于孩子的想法看来很合他的心意。我确信,他会爱孩子的,如果上帝赐福于我们。
6月21日(9日),星期五
今天发生这样不成体统的争吵,我们的举动活像小孩子:当我们快到大花园时,费佳忽然想回家,可又犹豫不决。我说,既然要回家,那就回去吧!他勃然大怒,转身往回走,但还没走上几步,我对他说,我想还是到花园里去坐一会的好,他就唰地转身往花园走去,但嘴里又说,在花园里只坐五分钟。我说,既然去坐,那就不是五分钟,而是半个小时,否则还不如回去。他坚持只坐五分钟,我就说: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去,或者我一个人先回去。因为他继续往前走,我就回家来了,他到花园里去了。唉,我这是干吗呢?我们的争吵口角都是因为我们两人对我们动荡不定的处境感到十分不安与痛苦。上帝呀,帮助我们摆脱困境吧!我们彼此是这样相爱,这样幸福,要不是我们环境不好,为金钱而烦恼,那就没有人比我们更幸福的了。现在我们却吵吵闹闹,像小孩子一般。我到家后半小时费佳也来了。他很郁郁不乐。等我们开始喝茶时,他说我搬动一下桌子大概是故意要气他。我回答他,说我做事会故意气他,这是蠢话。后来他开始含讥带讽地说话,而且说,他眼下没有钱,不过他会有的,他毕竟还是值得尊敬的。这话对我是极大的侮辱。什么!想想看,我尊敬一个人仅仅为了金钱!我回答说,我根本不看重他的钱,我若是想做富家妇,早就做了,因为我可以嫁给T,他当时向我求过婚来着(费佳回答说他早就听说了),我说我根本没有在他身上淘金,只是爱他的智慧和心灵。我是那么痛苦,我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后来不久我们又和好了。
6月23日(11日),星期日
我们去邮局取信,没有信。从那儿到大花园吃饭。路上费佳谈起我的怀孕,我脸红了,要求他别说了。他说,我快要做母亲了,这很好,我们快要有孩子了,他会感到非常幸福。他问,如果是个女孩,叫她什么。我说只要别叫她安娜;“那么我们叫她索尼娅,以纪念小说中的索尼娅,大家那么喜欢她;又纪念莫斯科的索尼娅。若是个男孩——就叫米沙,以纪念哥哥。”后来他说,倘若生男孩,更好,因为女孩子必须有陪嫁,而我们是穷人;男孩子只要给他受教育,没有钱也行。后来他说,孩子大概要成为我们的偶像,我们会发疯似的爱他,这样可很不好,爱要爱得有分寸。他很亲昵地逗我说,今后我吃饭可得吃双份;总之,可以看出,他想到我们快要有孩子了,心里感到幸福。在家里稍坐了一会,往大花园,遗憾的是我们到时已经在演奏贝多芬的《Menuctto》(《小步舞曲》)了;他的大部分作品我们没赶上;接着是一个不知什么作品,其糟无比,接下来是Wagner(瓦格纳)的作品以及Strauss(施特劳斯)的美妙的华尔兹。
6月26日(14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