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几天几夜的雨在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之后也终是渐渐地停了。漫山遍野的栀子花已是全部开放了,站在尘园的楼宇之上,放眼望去便犹如是徜徉在了一片雪海之中,虽香气馥郁,却令人莫名生寒。
自那起车祸发生已有三日,初阳因为头部受到撞击而久久未醒。仇少白推掉了所有青帮与驻沪大军的军务,只想亲自守着她醒来。在唐汉生将医生请来之前,他正拿着一幅手绘蝴蝶图坐在她的床前,手中的香烟辗转从烟盒里拿出几遍,却终究是没有点上。
唐汉生走至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道:“白爷,密尔医生到了。”
仇少白像是个在睡梦中被惊醒的孩子,迅速地将画稿放到桌上,起身迎了上去。密尔医生对他躬身施礼,叫了他一声:“白爷。”他却是极不耐地摆摆手,道:“行了,快去看看她吧,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她怎么还没醒来?”
密尔医生便赶紧走到床边去,先是拿手指掀了掀她的双眼,复又从医药箱里取了听诊器、血压盒、注射药针等器材。仇少白曾因密尔医生的医治捡回一条命,所以对于他的医术向来放心。见密尔眉头紧蹙地进行着一个又一个的检查测试,仇少白也只是在后面看着,并不敢出声。
大约十几分钟的光景,密尔医生给初阳注射了些药剂之后,才将手上的医用手套脱了下来,只是神色依旧是严肃的。
仇少白心中发紧,终是忍不住开口,问:“她到底怎么样了?”
密尔医生摇了摇头,道:“情况很奇怪,夫人虽是撞到了头部,可因为有软垫缓和,撞击并不严重,脑部虽有瘀血,但并不多,按理说应早已散去,至于为什么还不醒,怕这是夫人的心理暗示,也许是夫人的心里正在逃避一些事。”
仇少白抬眼看着床上的人,问:“你是说,是她自己不想醒过来?”
密尔点点头,叹道:“这本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可现在夫人肚子里还有孩子,若继续这么昏睡着,不能正常饮食摄取胎儿所需营养,怕时间久了,终是会出事的。”
仇少白的额上猛然暴起青筋来,呼吸亦变得急促。
又听密尔医生道:“夫人的子宫很是脆弱,若这个孩子保不住,只怕后面怀孕的概率就很低了,甚至是没有机会再孕了。”
“流产”“不能再孕”这些可怕而令人绝望的词一起朝着他涌来,他双眼似是能射出箭来,直直地看着密尔医生,道:“那就让她醒过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给我保住这个孩子!”
密尔医生叹了一口气,道:“白爷,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心病当还心药医’。夫人要如何醒来,何时会醒,还是要对症下药的。”说完,他从医药箱里拿出了几瓶药来,放到桌上,道:“这些药记得每日都要给夫人服用,我也会尽快再送些保胎的药来。”
见仇少白久久没有说话,密尔医生只当他是已经在想能解开夫人心病的办法了,便又弯了弯腰,道:“白爷,医院还有手术要做,密尔就先行告辞了。”
仇少白挥了挥手,唐汉生便赶紧送他走到楼下,又找了人专门开车将他送回医院去。车子走远了,才又上了楼去,见仇少白还是站在那里,便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道:“白爷,要不然再把桂巧接来…”
仇少白却突然暴怒,大吼一声:“出去!”
唐汉生只好退了出去。
仇少白愤遏地将那房门关上,力道之大让门上的玻璃都被震得直响。刚才密尔医生的话,唐汉生也是听到了的,见他突然这样子,只当他是为了泄愤而做的傻事,然而房内又传来几声东西被摔烂的声音。唐汉生难受得很,却什么也做不了,只得低叹一口气,悄悄地守在了门口。
唐汉生偷偷地透过门窗往里看了看,只见仇少白突然拿着初阳的手狠狠地掴在了自己的脸上,眼中流出了泪来。唐汉生跟了仇少白十余年,从未见他掉过一次泪,见此情景,他不禁觉得心疼。
仇少白将头深深地埋在初阳的身上,任由眼泪一滴一滴透过衣衫打湿在她心脏的位置,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她苍白清癯的面庞,痛苦道:“于初阳,我到底该如何对你?你问我究竟有没有爱过你,问我为什么把于家害成了这个样子还要抓着你不放,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只要你醒过来,只要你和孩子都好好的。”
他如同一个失魂的孩子,一边哭着笑着,对着昏迷的她说着那些不堪的往事…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暴怒起来,疯了似的摇晃着她的身体。她眼中流下一滴眼泪,不偏不倚正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的身子突然怔了一怔,如梦惊醒一般松开手,低声唤她的名字:“初阳。”
初阳睡了那么久,终是被他这一番看似绝情却饱含深情的话吵醒了。她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他,看着屋子里的一切,开口便是寒彻心骨的冷意,“仇少白,你别妄想了,我是不会生下这个孽果的!”
因为刚才的激动,他胸前的枪伤伤口已是崩开,白色的衬衫染上了一大片血迹。他并不顾忌身上那份伤痛,狠狠地抓住她的肩,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于初阳,若你真敢伤害这个孩子,我会让你于家现在剩下的所有人都陪葬!”那样的语气,那样的表情,像极了一头被惹怒的雄狮。
初阳看着他,冷冷地笑了,她的声音很轻,道:“陪葬?连刚刚出生的婴儿你都能下得去手!仇少白,你忘了吗?我们于家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了我这个不孝之女。若你能杀了我,或许我还会对你有一丝感激…”
屋里面死一般的寂静,伴着栀子花香的清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将她的发丝拂在苍白的唇上,越发显得她羸弱不堪。他胸前伤口的血顺着衣襟滴在了她的手边。
她感到一阵绞心的痛,眼里的泪终是破了那层层伪装,模糊了眼前他的样子,曾经,她最爱他身着白衫的样子…
为了更好地照顾初阳,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除却桂巧之外,仇少白又亲自挑选了几个伶俐的丫头来了尘园侍候着。
到了春末夏初,天气变得越发不安分起来,或连着几日狂风暴雨,或闷热难耐。而尘园因为地势极佳,坐落在耳目山中,居于在清河河畔,依山傍水,似是隔离了上海市的酷热和喧闹,环境十分清幽宜人。
初阳静静地半躺在那绵软床榻之上,看着窗外一片大好景色。因为山上的空气极好,所以只要是不下雨,房间里的窗子总是打开着的,风将那一层薄纱帘子轻轻吹起,掠过她的眼睛,只让她的双眼一阵酸涩,却已流不出一滴眼泪来,仿佛所有的泪都在撞车那夜,在小天明在自己怀里断气的那一刻流干了一般,剩下的只有心里那无穷无尽的疼。
她从床上下来,慢慢地走到窗边去。难得的好天气,用人正把花房里的宝贝盆栽一盆盆地搬出来晒太阳,那一朵朵娇艳怒放的鲜花,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像是在偷偷嘲笑她的痴傻。他一次一次地将她从危险边缘救下,她视他为此生不渝的良缘,他也还是爱着她的样子。他第一次将她带到尘园,尘园本是集诗情画意于一身,她却偏道:“尘园听起来跟‘沉冤’似的。”
原来冥冥之中这竟是暗示,不过此生,她已回不去那崭新的初日,而他也始终不是那个纯白如雪的公子…
小丫头进来的时候,正见她对着窗外的空山发呆,便取了一件薄衫走上前去,披到她的肩上,道:“夫人,你身子还很弱,怎么下床来了?”
初阳并未回头,依旧看着窗外,见那花房墙边长出了厚厚一层野苋,顿了顿目光,手轻轻覆到小腹上去,道:“我饿了。”
那丫头见她竟主动说饿了,瞬时喜上眉梢,赶紧道:“盛儿这就去吩咐厨房做些饭菜来。”
那丫头便要离开,却又被她唤住。她指了指远处,道:“那些是马齿苋吧,记得小时候姨母带我在寺庙吃斋的时候,师父曾做过一道马齿苋蒸菜,让人好生怀念。”
叫作盛儿的小丫头道:“夫人要吃马齿苋蒸菜吗?”
初阳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还有苋菜薏米粥,清淡些好。”
盛儿立刻便道:“是,盛儿这就去告诉厨房。”说完,便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仇少白自市区回来已是深夜时分了,此时耳目山上的万物都要进入梦乡了。自从那日大吵之后,他便不再与初阳同房而睡了,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他害怕,害怕再与她因为解不开的心结而争吵,害怕自己的坏脾气伤了她,更害怕她那冰冷的眼神。
可他到底是放不下她的,所以每日不管多晚,在等到她睡着之后,他总是要进去看看她才行的。因为今天与仇文海一起去了陆向天的行辕谈抗日之事,所以回来得尤为晚,她房间里的灯都已经关了。
他将衣帽脱下,递到一直候着的桂巧手里,朝着楼上看了一眼,问:“夫人今天可有发脾气?”
桂巧笑道:“没有。白爷干什么总把夫人说得跟小孩子似的,夫人非但没有发脾气,今日心情好像好了许多,还点名让厨房做了些小菜送上去。”
他的心中莫名一阵轻松,听了桂巧的话,嘴角也不自觉地扬了扬,道:“哦,她向来喜欢吃,终是改不掉的。说说,她都让厨房做了些什么菜?”
桂巧给他取了双拖鞋来,道:“夫人说想念之前跟于二太太在寺庙吃的素食了,便让厨房做了一席野菜宴,马齿苋蒸菜、苋菜薏米粥,还有…”
桂巧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呼吸却突然急促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桂巧的衣领,问:“你说什么?”
桂巧并不知晓他为何突然动怒,吓得赶紧道:“我说夫人要厨房做了马齿苋…”
仇少白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将她猛地推到了一边去,便怒气冲冲地朝着楼上跑去。
她睡觉的时候向来喜欢开着小灯的,然而这次当仇少白将房门推开之时,房间里却是漆黑的一片,伴着嘤咛风声,只让这夜更显悲凉。他将灯打开,房间里的所有便立刻呈献在了眼前--初阳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身子瑟瑟发抖。
他一步一步绝望地走到床边来,床单上,衣裙间那鲜红的血液让他的血往头上涌。
跟着跑上来的桂巧看到这一幕,也被吓得脸色苍白,赶紧叫道:“夫人…”
仇少白却勃然大怒,大吼一声:“都给我滚!”
桂巧便不敢再发一言,赶紧退了出去。
初阳抬起头来,汗水已是浸湿了她额前的发,正软软地贴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双手抓在她的腿上,字字绝望:“你竟真的如此狠心!”
她发白的双唇微启,却是带出了一个报复的笑来,“你杀了我吧…”
他发了疯一般地突然大吼一声,只让这山间天地都要响彻震动。原本他以为在陈白两家被灭门之时,他已经不会再流泪了,可这一刻的心疼与绝望却让他眼中的泪再无藏身之所,他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
她却笑得越发大声,只重复着那一句:“仇少白,杀了我吧。”
“于初阳!”他终是被她这样一副狠毒的表情激怒,甚至有些丧失了理智,将她按在了那已被血染红的床单之上。他看着她,双眼已是冒出火焰,低叹一声道:“于初阳,你听着,于正业杀了我陈白两家上百口人命,我从活下来的那一刻起便发誓要让于正业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你我有不共戴天的血仇,我却偏要与你刻骨纠缠,我就是要让你此世来生都逃不掉!我会让你好好为这个孩子赎罪!”
她的手悄悄地探到了枕头下面去,而下一秒,令人猝不及防的一刀便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胸口,血瞬时沾满了她的双手。
仇少白的脸色瞬时因为这剧烈的疼痛而变得惨白,往事浮了上来,她曾经开玩笑地将这把刀抵住他的脖子,道:“我狠起心来很可怕的,你要是负我,我会真的拿这把刀要你的命…”
仇少白声音极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初阳。”
她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分不清是心疼还是憎恨。她用尽力气推开他,从床上爬起,跑到窗边去,留给他一个极凄美的笑容,道:“仇少白,谢谢你教会了我残忍。”说完便决绝地爬上了那高高的窗台。
他惊呼一声:“不要!”
她却是仿若未闻,朝窗外纵身一跃,张开双手的那一刻,她回头望向仇少白,眼泪终是划过了脸颊,打湿了散落耳旁的发,红色的丝带随着风飘飘扬扬地在夜空中飞舞,就如这辈子他与她的孽缘纠缠,终是随着她沉入水中的那一刻,结束在了那静水流深的护山河中。
仇少白狂怒大喊一声:“来人!”原本候在门外的桂巧与唐汉生推门而入,他已是没了多少力气,指着窗外道:“快去…我要她活着回来…”
唐汉生看着眼前的狼藉,又不见了初阳的身影,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下楼去找人搜河。
仇少白终是支撑不住,双眸缓缓合上,重重地摔在了那坚硬的地板之上。天终是亮了,沉睡了一夜的太阳缓缓地从山头升起,照亮了耳目山的山水如画,却照不进那颗冰冷绝望的心。
高天磊静静地在尘园的会客厅中等候,他曾在家中徘徊了许多次,极力抑制自己想要来看望初阳的冲动,然而人的心终是不能被轻易控制的,当他忍受不住心中的煎熬,踏进这尘园大门时,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沉重的打击。
初阳生死不明,唐汉生带着人还在拼命搜寻初阳的下落,而仇少白竟也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
屋内的大洋钟嗒嗒地响着,只让人越发坐立不安。密尔医生终于从仇少白的房间里出来了,高天磊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迎上前去,问:“怎么样了?”
密尔先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间,道:“那一刀虽是没有伤及白爷的肝脏,可到底伤口太深,流血太多,虽已经从医院调了血包来输上了,可要醒来,怕还需要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