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高天磊又做了一次她的保护神,将她牢牢地抱进怀里,车身掠过,他的身子却是被实实地刮了一下,虽是连带着她一起摔到了地上,可因为高天磊一直弓着腰保护着她,所以初阳并未摔着,但他的腿上却是瞬时流出了血。
“高大哥!”
“少爷!”常胜一直跟在两人后面的,见到这番场景,都要被吓坏了,赶紧跑了上来。
那车子也终于停了。初阳与常胜将高天磊扶到一边后,便赶紧跑了过去,用力地拍打着车窗,道:“爸爸,爸爸你开开门!”
里面坐着的正是于正业,当他看到突然出现的初阳时,脸上尽是不可置信。到底是血浓于水,当看到她胳膊上擦破的那一大块皮时,立刻将车门打开来,怒道:“你这是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初阳双眼通红,道:“爸爸,他们说跑马场出事了,您是不是要过去?”
于正业瞪她一眼,“你不是已经全心全意嫁给了仇少白,不要爸爸不要于家了吗?我出了什么事,你干什么还要关心?!”
初阳眼中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道:“爸爸,姨母已经没有了,我不想爸爸再出事。”
于正业冷哼一声,道:“已经晚了!不光是你姨母,现在连整个于家都要被你的丈夫--仇少白毁了!”
初阳身子一怔,问:“爸爸是什么意思?”
于正业道:“什么意思?从李洪山到你姨母,再到如今炸了我的跑马场,件件都是你那毒狼夫婿所为!他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你,他想整死我,整死于家!”
于正业顿了顿,方才看到被常胜扶在一边的高天磊,道:“还有你!你们都等着吧,我于正业要死也要拉着你老子垫背!”说完便将车门关上,大喊一声:“走!”
“爸爸!”
初阳方才从于正业那番如晴天霹雳的话中清醒过来,抬腿就要去追,那广阙楼里却突然出现一个她如何都想不到的身影。
正是已经卸了妆的沈曼芸,她走到高天磊的身前,道:“臭小子,白爷就等着你手里的证据呢,你可不能出事。”说完便对着一直站在戏院门前的侍从招了招手,道:“去,把车子开过来,送高少爷去医院。”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天磊,道:“高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曼芸却是轻笑一声,走到她的身边来,伸手抚了抚她额尖的汗,道:“傻丫头,就像你爸爸说的,于正业完了,于家完了。是白爷做的,而你,从一开始,便只是被我牵扯进来的一颗棋子。”
“不…”
初阳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高天磊被人扶上了车子,看着他双唇闭合地说着话,可是耳边却犹如万支油罐轰然炸开。她现在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变了模样?”
沈曼芸的眼睛里原本是带着怨恨的,在看到她痛苦地慢慢蹲到地上时,却是突然笑了,笑得凄惨,笑得可怕,她说:“于初阳,我才是于家的大小姐。可这又怎么样?于正业对我母亲做出禽兽之事时,他甚至不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只因一次堂会便毁了她的一辈子。母亲忍辱受欺将我做徒儿养着,不敢承认,直到断气那一刻都不让我喊一声‘娘’!我曾发过誓,若我这辈子没办法杀了他,那我沈曼芸定要找个脚一跺,上海滩都要动一动的男人,所幸我遇到了仇先生,所幸我遇到了这么多想置于正业于死地的人。于初阳,你的父亲,那个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男人,活该遭到这样的报应!他活该!”
那一瞬间的天旋地转,初阳的身子不住地发颤,竟就那样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原本已是暖了的天竟下起了连夜的雨来,淅沥的雨声都要苍凉了整个春天,昨日还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今日却布满让人看不清方向的阴霾,从柳枝中穿过的风,终是吹散了那片温暖,带回了连绵不断的寒。
三月梨花雪漫天,绵雨相来扮霜冷。医院里种着的几颗观赏梨树本已花开满枝了,在这样的风雨洗礼中,也都纷纷落下。吊瓶里的药水滴答作响,风声雨声拍打着玻璃,只让这一片白色更显凄凉。
仇少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衬衣,神色冷峻地坐在病床前面,虽是极平静地呼吸着,可额前那凸起的青筋血管却已显示出他内心的翻涌。
阿征与桂巧两个人也从白园赶了过来,正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见有护士进来换药便赶紧上前帮忙,仇少白却是冷冷地将两人喝住:“都别动,我自己来照顾她。”
桂巧急得都要哭了,抬眼看了看一直等在一边的唐汉生,道:“都是桂巧的错,是桂巧没有看住夫人,白爷,你就打我骂我吧,你这个样子,让人心里好疼。”
唐汉生一个大男人,眼中莫名也有些湿润,他把桂巧往身边拉了拉,也上前道:“白…”可是话尚未说出口便被仇少白挥手止住了。他拿着湿毛巾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手指摩挲着她无血色的脸颊,道:“我说了,不关你们的事,这是我与她的命,该来的总是躲不掉,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
阿征叹了一口气,道:“还有我,白爷每次都是那么信任我把我留下照顾夫人,可我总是办不好。幸亏这次夫人跟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否则阿征就算是死也不能赎罪了。”
仇少白听后,将手轻轻抚到她的小腹上去,仇文海的话便又一句一句地回响在耳边,是啊,至少现在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此时的初阳是昏迷着的,苍白的脸庞,浅浅的呼吸,在感受到他指尖上的温度之时,她的双眉却是突然蹙了起来,似是在梦中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双手竟紧紧地握到了一起,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就连额上也冒出了层层冷汗。
“不--”她突然大喊出声,仇少白下意识地将她的双手握住,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却听她道:“少白,你还我爸爸…”他的身子倏地停在了那里,正在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的时候,昏迷多时的初阳却终是醒了。
她的身子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当那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迎来时,她的双眸中才有了一点点的光亮,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仇少白那眉头紧蹙,满是担忧的面庞,她苍白的双唇动了动,胸口却一阵恶心。
“初阳,你怎么样?”仇少白赶紧上去抚着她的胸膛,随后又怒气冲冲地对一边的护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我叫医生!”
那护士便如逃一般跑出了病房。
初阳的双手被他紧紧地握着,看着他眼底的关心,感受到自他手掌传来的温暖,那些往日里他对她的柔情,对她的爱意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放,现在竟变得那样可笑,原来所有的过去,所有的爱与呵护都不过是他为了得到自己、利用自己的伎俩。
那些噩梦中没来得及流下的泪,在这一刻终是决堤了,从她的脸颊滑过打湿他的衣袖,她极力地压抑着,开口却是冻彻心骨的寒,“仇少白,真的是你害了爸爸吗?”
雨连绵不断地下了几日,非但没有停的迹象,反而下得越发大了起来,漫天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竟让这本应和煦温暖的春天像极了狂风暴雨洗礼的夏天,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本就已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于家再次成了报纸上、流言中的主角,整个上海都知道于家这次是彻底完了,通敌卖国,私藏军火,数罪并罚,已是不可挽回。
初阳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蜷缩在病床上,有护士来给她喂药,她却始终紧闭着双唇。桂巧在一边急得直打转,道:“夫人,千错万错,你肚子里的孩子总归是没错的,夫人身子弱,为了孩子就把药喝了吧。”
她却是仿若未闻,犹如失了魂魄一般,眼睛直直地看着那白色的床单。
桂巧从桌上端起刚刚新热的牛乳,哄道:“若夫人嫌药太苦,那就把牛乳喝了吧。”说着便坐到病床上,将那装着牛乳的杯子递到她面前。
初阳眼中涣散的光终是一点点地凝聚了起来,她看着桂巧,唇角竟是向上扬了起来。
她那样的眼神只让桂巧有些打怵,小心地叫她:“夫人?”
她却笑出了声,抓着那牛乳杯子放到放药的托盘上,又突然爆发一样地全数推到了地上,道:“孩子?他把我骗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竟还想让我给他生个孩子?”
桂巧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去擦溅到她身上的牛乳,又弯了腰去收拾地上被摔得粉碎的玻璃碴儿,“夫人…”
初阳伸手将枕头也一并扔了下去,大喊道:“去告诉他,这辈子都不要再妄想了!我会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原本紧闭着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伴随着那高跟鞋笃笃踏地的声音,一身光鲜的孟丽丽却是不请自来了。
短短半年的时间,她像是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另一个人,黑蕾丝的束腰长裙将她的身材修饰得越发高挑,白色的短披肩上配着一条亮丽的水晶项链,那大围的西洋礼帽盖住栗色卷发,红唇艳丽,正如所有的电影女明星一样,光鲜亮丽。
桂巧知道这孟丽丽与初阳是同学兼好友,见她进来,如同见了救星一样赶紧上前,道:“孟小姐,孟小姐您快些劝劝夫人吧,若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孟丽丽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我正好有些话要对你家夫人说。”
桂巧点点头便下去了。
孟丽丽眼中突然起了笑意,一步一步走近初阳床边,看着她极近憔悴的脸,道:“于初阳,我早就说过的,在这个世上能救自己的并不是那些所谓的神佛,而是自己。在你于大小姐终是从云尖儿落到泥土里的时候,我孟丽丽却是上来了,所以,我赢了。”
这一番话只让初阳记起那时校庆后台的一些情景来,胸口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原来就连孟丽丽对自己的情义也都是假的。她极力地控制着情绪,不让眼中的泪落下,看着她,问:“丽丽,你又是为了什么…”
孟丽丽将那花团手包放到桌上,缓缓坐下身来看着她,笑道:“我也想问问老天到底是为什么,凭什么你于初阳一出生便是高高在上的,而我却要辗转几人之手最后被卖到孟家做养女。从我进圣玛利亚的那天起,我就发了誓,若我孟丽丽以后要嫁人,那就一定要嫁给一个叱咤上海滩的大人物。可到头来,我却只能做个交际场上的女子。而你于初阳什么都没做,却依旧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一切,我不甘心。”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那手包里拿出了一盒香烟来,细细长长夹在手指之间,“对了,其实替白爷挡那一枪是我故意的,我就是想要赌一把,拿着自己的命赌一把,我要让白爷认识我,记得我,需要我!他就是我孟丽丽想要嫁的男人。”
初阳听着她说的这些话,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像是在听一个原本就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看了看窗外的雨,如往常一样叫了她一声:“丽丽。”
孟丽丽原本要按打火匣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她,似是不相信她现在还能这般冷静。
初阳却是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丽丽,你帮我逃出去好不好,如此,仇少白的身边没了我,你不是赢得更彻底?”
孟丽丽道:“别说是你的病房外,现在整个医院外面都是白爷的人,放你走?别痴人说梦了。”
初阳远远地看着窗外那些在门口徘徊着的人,道:“我现在不就是个痴傻之人?若你答应帮我,总是有办法的。”
孟丽丽抬头看着她,道:“什么办法,你还会变戏法不成?”
初阳摇摇头,指了指她身上光鲜亮丽的衣服,道:“偷梁换柱。”
孟丽丽大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道:“你疯了?!”随后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外,见没什么动静才又小声道:“你倒是可以仗着白爷不舍得对你怎样,若真是这样把你放出去了,我还有命活?”
初阳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你只要在这好生躺着,一切都推给我便是。”
孟丽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于初阳,你这是说真的?”
初阳没有答话,似是认定了孟丽丽一定会答应一般,竟先自己将外衣的扣子解开了。
孟丽丽低叹一声,道:“罢了,本来我是不想告诉你的,你爹本来是要被抓起来枪毙的,却因有一个宋志年做靠山,昨天夜里已经逃了,白爷带着的人终是没能追上。你若真的出去,于公馆能别回就别回,我可不想你刚刚跑出去又被抓回来。”
孟丽丽一边说着就要去拉自己衣裙上的拉链,初阳却突然将她的手抓住,“爸爸逃了?那于家其余的人呢?”
孟丽丽轻蔑地哼了一声,道:“你们于家走的走,死的死,哪还有什么人?就只剩了一个挺着大肚子待产的四姨娘了。”她啧了啧嘴,又道:“你老子可真是够绝的,好歹那肚子里可是你们于家的血脉,竟就这样抛下不管了。”
初阳怔道:“于家的血脉…”
孟丽丽见她又是这样一副神情,便道:“于初阳,你到底还逃不逃了?仔细门外那丫头就要进来了!”
初阳方才回过神来,极快速地将孟丽丽的衣服换上,又将她放在桌上的大礼帽取了过来戴上。
待孟丽丽躺好了,初阳才开口对着门外喊道:“桂巧,替我送送孟小姐,我要休息了,不要再让任何人进来。”
桂巧听她终是说话了,便高兴道:“是,夫人。”
孟丽丽便挥了挥手,小声道:“不愧是老狐狸的女儿,快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都别回来。”
尽管孟丽丽千叮咛万嘱咐让初阳别回于公馆,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初阳自医院里逃出来之后,还是第一时间去了于公馆。
一连多日连绵细雨,偌大的上海城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于公馆本有着最美的空中雨阁,现时却已成了一座死城,到处都充斥着摧枯拉朽之气,独有那不知人间冷暖变数的夜明珠还依旧在顶尖上转着,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