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磊自打靶场回来之后,并没有回稽查局,更没有同什么莺莺小姐燕燕姑娘约会,而是独自进了舞月堂的包间,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
常胜把孟丽丽送回去之后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不要命似的喝法,心惊胆战,道:“少爷,别喝了,你不要命了啊。”
高天磊喝得有些上了头,双颊红红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常胜,因为喝得太多,说话也有些大舌头,他道:“常胜啊,少爷我…少爷我心里好难受…”话刚说完,便是一阵恶心的干呕声。
常胜赶紧拿了一边的痰盂来给他接着,道:“少爷少爷,痰盂在这里啊,你那是醉了堵的,吐出来就好了啊。”
他却像是小孩子似的嘿嘿笑了,站起身来,有些摇摇晃晃地走到常胜跟前,一手搭着他的肩,道:“吐什么吐,少爷我根本就…根本就没醉…”话尚未说利索,胃里的秽物又涌了上来,全吐在了常胜的身上。
常胜哎哟一声,脸色都变了,自己也忍不住干呕了几声,赶紧把高天磊拉开,道:“少爷,你一定是故意整常胜的吧?常胜怎么就这么命苦呢,偏被分到少爷房里了!”
一边说着一边又小心地将罪魁祸首扶到沙发上去,却听他已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嘴里低喃着:“是我活该,是我…活该,偏偏对…对你…是我活该…”
初阳回到于公馆的时候,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她因为刚刚跟仇少白吃了东西,所以不饿,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回到了房间里。
她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似的将那把佩刀装到了一个镂空的蔷薇锦盒里,又给锦盒上了锁,拿着锦盒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才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是稳妥的藏匿之处。藏好后,她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双手拍了拍,十分惬意地朝着身后的软床躺下去。
萌萌平时最喜欢爬到衣橱顶上的一个小盒子里趴着,这会儿正露出一个小脑袋朝下看,她心情大好,便将还在纸袋里的那对小红人拿出来,对着萌萌喵喵叫了几声,引它跳下来。
小家伙果真是随了主人,一点定力都没有,也或许是因为它把那小红人当作了吃的,眼睛一亮便真的跳了下来。它的指甲都被剪平了,所以当它的四只小肉团按在初阳肚子上的时候,只让她又软又痒地笑了起来。
二太太推门进来的时候,正见她与萌萌在床上闹成一团,便咳了咳,道:“你这孩子,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心它再咬你。”
她抱着萌萌坐起身来,脸上是还没有撤去的笑,撒娇道:“姨母,怎么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了?萌萌很乖的,我让它给你跳舞看。”
说着便拉起萌萌的两只前爪,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要小猫跳舞。
二太太道:“好了好了,你好好坐着,姨母有些话要问你。”
二太太很少有这样正色跟她说话的时候,初阳的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把萌萌放到一边去,端端正正地坐好,道:“姨母你要问什么,干什么这么严肃啊?比爸爸还要吓人。”
二太太坐到她的身边,将她散乱的头发捋顺,叹了一口气,问:“阳阳,你老实跟姨母说,你跟高少爷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初阳道:“什么哪一步啊,姨母,我跟高大哥清清白白,什么关系都没有。”
二太太双眉蹙了蹙,道:“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之前遭人绑架,与他同住了那么久,今天回来的时候又这样开心,还说什么关系都没有?”
初阳急忙道:“不是的,之前根本就不是高大哥,是仇…”她话说了一半,赶紧又捂住了嘴。
二太太道:“不是高少爷,难道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救你的先生?”
她似是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点了点头。
二太太双眉皱得更紧了,又指了指她身后的那对小人,“那么,今天你出去见的也是他?”见她又是那样点了点头,二太太直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姨母早就让你收收心的,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已经开始在跟高局长商议你们的婚事了?”
“什么?”她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为什么?高伯伯不是已经同意高大哥的话,说明年再谈这件事吗?”
二太太道:“等不及的是你爸爸,于氏公司出了问题,跑马场一直没能开建,总商会会长选举一事又迫在眉睫,老爷也是没办法。”
这样一番话,只让初阳觉得血管里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她道:“利益利益,他心里想的永远都是他自己的利益。姨母,我这就去跟爸爸说明白!”
初阳说着便下了床,就要拉开门出去了,却又被二太太拉了回来,她道:“阳阳,不要再闹了,若是没有李总长的帮助,你爸爸拼了一辈子的心血就要毁了!”
她大喊一声:“可是姨母,爸爸若真的为了利益,为了那些虚名而与高家联姻,毁的就是我一辈子的幸福!”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原本关着的窗户咣当一声被有力地吹开,她眼中的泪也终是随着呼啸而进的凉风落了下来。
二太太却是将她拉回床上去,道:“月香,还不快去把窗子关上!”
初阳只觉得心里头委屈极了,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那对小红人身上,她喃喃道:“姨母,我不可能嫁给别人的,他就要来娶我了…”
于氏公司真的出事了,一大清早便有一群人聚集在于公馆的门口,他们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家伙,情绪狂躁地喊着:“奸商于正业还我血汗钱!奸商于正业还我血汗钱!”
初阳本就因为姨母的话而一夜未睡,听到这些喊声时便赶紧下了床,从阳台往外边看了看,匆匆套了件衣裳就下了楼。
陈力水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在沙发上唉声叹气。二太太坐在一边捻着佛珠,一脸担忧。初阳几步跑到了于正业的身边,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四姨太在一边抚着肚子,抢道:“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好事,竟一夜之间…”
“闭嘴!”本还是一脸平静吸着烟斗的于正业突然怒喝一声,“老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
四姨太当即闭了嘴,脸上有些发讪。
初阳抬头看了看二太太,却见她正在对自己摇头,示意不要问。可初阳偏是不听劝,又问于正业,道:“爸爸,我是你唯一的女儿,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正业看了看她,只低叹了一声,将烟斗扣在茶几上,道:“这是大人的事,不用你管。早上这么冷,怎么只穿了这么一件衣服就出来了?月香,快扶小姐上去。”
初阳却不从,道:“爸爸,你都要把我当作筹码嫁出去了,我难道还不算是大人吗?你就告诉我吧。”
于正业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怒气冲冲地瞪了二太太一眼,道:“你听谁胡说八道的?你是爸爸的宝贝女儿,爸爸怎么可能拿你作筹码?你快回房去吧,爸爸还有事。”又朝着坐在客厅里的一干人都挥了挥手,“都走,都走,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下来。”
他的态度强硬,所以一家人也就乖乖地回到了楼上的小客厅去,这小客厅向来是亲朋家眷打牌的地方,这会儿桌子都还密密麻麻地摆着。
四姨太鄙夷地瞪了一眼一直在捻佛珠的二太太,嘴里嘟囔道:“真是念佛念傻了。”
初阳听见了,气得上前道:“你说什么呢?!”
“阳阳!”二太太开口把她叫住,道,“你四姨娘有孕在身,脾气不好情有可原,你这是做什么?”
初阳只觉得头都大了,一个是什么委屈都吞到肚子里的老好人,一个是整天想着算计人的风尘女,心情越不好就越觉得这于公馆里没有一个正常人。她道:“要说母亲我只有一个,姨母我也只有一个,她算我哪门子的姨娘!”
四姨太哎哟一声,刚想说什么,初阳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闭嘴!”那一眼便让四姨太的气焰瞬时消了大半,只顾装可怜地摸着肚子叹气。
初阳坐到二太太身边去,道:“姨母,你昨天就跟我说过爸爸公司出了事,你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人为什么堵在我们家门口说那些话?”
二太太叹一口气,道:“原本这上海除了那些洋人开的银行,华人最信任的便是咱于家的银行了,可是这几天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有人到处散播咱于氏银行已被亏空,说里面的钱被老爷全都投进了跑马场,现在出现了变故,于家就要破产了。”
初阳道:“那爸爸把钱提给大家就是,怎么还会被人无缘无故地扣了这样的帽子?”
四姨太在一边轻笑了一声,道:“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要是真有钱,我们于家能让人闹到家门口来?”
初阳心头一惊,“那是什么意思,跑马场真的出事了?经营权不是都已经登报了?”
二太太摇摇头,道:“自然不是。我听陈力水说,是一个叫白少安的人,一天之内把存在于氏银行的五十万全部取走了,一些跟于氏有来往的大客户也纷纷提了钱,剩下的钱已是寥寥无几。放出这样的流言,定是别有用心。”
“白少安?”初阳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只觉得是在哪儿听过。她道:“全上海家世显赫的姓白的人家没有几个,爸爸可是又得罪了什么人?”
二太太道:“我只听到了这里,那些人便到门口闹事了,不过听老爷的口气,倒好像是真的认识这位姓白的。”
初阳思索片刻,倏地站起身来,道:“月香,你让司机去后门等我,我要去趟稽查局。”
二太太道:“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去稽查局做什么?”
初阳道:“姨母,您不是也说爸爸已经在向高伯伯、李总长寻求帮助了吗,我想要自己去弄明白。”说完便转身回了房换衣服。
闹事的人都聚在于氏的前门,后门倒十分清静。等初阳换好衣裳到了后门的时候,车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坐上去,道:“载我去趟稽查局。”
高天磊昨夜在舞月堂里喝得烂醉,很晚才回到稽查局,这个时辰自然是还没醒。初阳走近稽查局的时候,常胜简直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大叫着:“于小姐,你总算是来了!你快去看看我家少爷吧。”
初阳眉头蹙了蹙,问:“高大哥怎么了?”
常胜道:“我也不知道啊,昨天自靶场回来之后就一头栽进了舞月堂…”说到这里,又赶紧改口,道:“不是,少爷是去了舞月堂喝酒,昨晚很晚才回来,就只是喝酒,一直喝一直喝,拼了命地喝,到现在都还没醒呢,嘴里嘟嘟囔囔地直叫你跟白爷的名字。”
常胜一边说着,一边引初阳到里面去。稽查局后边附设的卧房自是没高公馆那般敞亮,简简单单的水门汀地面上摆放着一些桌椅,粉白墙边种了些小盆栽,虽不讲究,却也雅致。
常胜带着初阳一路往里走,便是高天磊的卧房了。门一被打开,便是扑鼻的酒气。初阳拿手扇了扇,抬眼见屋子的窗户都还是紧闭的,便道:“常胜,你去把窗子打开吧,透透气。”
常胜便赶紧应了去开窗,初阳径直走到高天磊的床边来,只见他身上还穿着昨日他送她去见仇少白时穿的那件羊毛薄衫,领带歪歪扭扭被扯得不像样子。他的脸上还泛着红,一看便知昨晚醉得有多厉害。
他的眉头紧皱着,拿手抓了抓脖子,突然一个翻身,将身上的被子踢开,有一半都被踢到了地上。常胜哎呀一声,刚想跑过去捡,就见初阳已伸手捡了起来,很是自然地替高天磊重新盖了回去,他便站在了墙边上,不再吱声,生怕一说话就会让气氛尴尬似的。
“水,我要喝水…”
高天磊迷迷糊糊地大喊了一声,吓了初阳一跳。常胜赶紧去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又帮着初阳把高天磊的身子扶了起来。初阳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着的帕子来,像是对小孩子似的挡在他的胸前,一只手又小心地将杯沿压到了他的唇边上。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茶水的雾气齐齐涌进高天磊的鼻腔,只让他倏地一把抓住了那双还握着茶杯的手,本是眯缝的双眼也一下子睁开了。
“高大哥。”初阳被他这冷不丁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出来。
他却是将她握得更紧了,看着她,含糊不清地问:“你是谁?”
常胜在一边替他捏了一把汗,赶紧上前道:“少爷,少爷你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啊?这是于小姐,特意来找你的。”
他依旧盯着初阳看,原本微蹙的双眉却突然展开了,唇角也露出一个笑来,道:“我真是醉了,初阳只看得到少白,才不会…才不会来看我。”只是这样一边否定着,却又突然将她的手举了起来,杯子里的水到底是洒到了他的身上,亦打在了他那双长长的睫毛上,正像是从他眼里涌出的泪。
他有些鲁莽地将她的手瞬时拉到自己的胸前,她的身子便也随着离他近了些。初阳有些发蒙,他却是突然拿手捧着她的脸,就要亲上去。初阳下意识地将他猛地推开,反手打在了他的脸上,却没想到他的身子竟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头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床沿上。
“少爷!”常胜赶紧上去扶他。
初阳觉得难堪极了,便起身退到一边去,被他抓过的手紧握在胸前,到底还是担心自己那一推真伤了他,见常胜又将他扶回床上躺好,便压着气,问:“他没事吧?”
常胜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少爷是魔王出身,哪那么容易有事,挨了于小姐这一巴掌,又睡过去了。”
想着他毕竟是醉了的,不能当真,初阳便无奈地笑了笑,道:“他身上好像有些烫,要不你去煮碗驱寒汤吧,我还有事需要他的帮忙,可别在这个时候病了。”
“哎!”常胜才不管后半句是什么呢,只当是初阳对他家少爷的关心,应了一声便跑开了。
高天磊睡过一觉,不到晌午的时候就醒了,喝了常胜端来的驱寒汤,他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这一次初阳倒是不敢再向前,坐在沙发上,隔着老远地叫了他一声:“高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