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法回答她的话，我的心里则明白她的意思。天峻县作为一个县城，在人们心目中肯定是有街道、有楼房，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而她进天峻县城后一直没有看到想象中那样的街道和房子，除了看见几个当兵的以外就是四处的荒凉。团机关的土坯房也不像是个团部机关的模样。乘火车、坐汽车，三四天的颠簸，精神恍惚，身体失重，下车后寒风凛冽，所有的人都夹着膀子，满身的可怜相。在那个场面，除我的脸色还让她有点兴趣以外，可能没有一样是她所想到的。虽然不是如幻如梦，至少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听说我的爱人到部队，当天晚上政治处的同事们和住在县城的几个老乡都纷纷前来看望，陈敏马上有了军嫂的感觉，热情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沏茶倒水忙个不停。8点多过后，客人一拨一拨散去，陈敏的高原反应也来了劲，她像换个人一样，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动了。
家属们从内地到青海部队有两关要过，一是高原反应，二是要学会做饭。天峻县城海拔三千五百米，空气含氧量低。由海拔高而造成的气压差、含氧量低、空气干燥等变化，当到达海拔两千七百米的高度时就会有明显的生理反应，也就是高原反应。如果一般人不经过适应性训练，直接进入三千米以上的高原地区，就会出现头疼、头晕、眼花、耳鸣、全身乏力、行走困难、恶心、呕吐、心慌、胸闷、口唇发紫、面部水肿，严重的会出现高原肺水肿、高原脑水肿、高原视网膜出血等。
不管你说与不说，信与不信，结了婚的男人与爱人分别以后的“想老婆”是天经地义、人性所致，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或明或暗，是谁都无法消弭的自然规律。可是老婆千里寻夫到身边却如入苦海，作为丈夫，尤其作为新婚不久的大丈夫，这时候的难做难为、难言难语、伤感与伤心、愧疚与纠结、尴尬与酸楚，心中似推倒五味瓶，真是难以言表，又无所适从。
从西宁到天峻县，汽车要跑一个整天，沿途没有合适的就餐处，至多吃一点自己带的饼干、面包之类。为迎接爱妻到高原，为表达我那热切的心情，当天下午，早早地让老乡李随志帮忙炒了几个菜，煮一锅大米稀饭，好让饿一天的小陈吃个爽心饭。可她一坐到餐桌前头晕恶心没食欲，如不是几个老乡在场，她可能当即就躺到床上去了。
高原反应是因环境差异、变化而产生的一种自然生理反应，严格讲不是生理上的疾病，所以，没有什么药可以治疗，至少没有特效药，它是身体适应环境的一种过程，一般情况下一周左右就好了。但也有因身体严重不适应最后形成高原反应综合征，会长期地头晕、头疼、失眠、乏力等。全师刚上高原时（1974年6月至1976年3月），因没有在海拔较低的环境适应，一年多时间，相继有七人因高原病直接导致死亡。消除反应的自治办法是多喝水，到高原后往往又不想喝水；需要多休息，很多人又头晕目眩睡不着；需要多吃饭、吃好饭，增加营养强化体能，结果是心慌恶心，什么也吃不下去。高原反应的差异往往有性别特征，女性因其性格、生理上的脆弱性会使高原反应更强烈，反应时间会延长。我的爱妻陈敏即是如此，到高原后第一个星期如同大病加身，痛苦至极，我心里的难受劲儿就甭提了。
春节前组织股还有不少事，而且是围绕领导的活动，很多事又紧又急不可替代。我上班一走，对陈敏的照料就成了大问题。当时的政治处主任是安郁卿，山东烟台人，爱人姓夏，心地善良，待人热情，我的临时家属房与她是前后排。老夏的两个儿子已经上学，她在团里的加工厂上班，看到陈敏的情况后跑前跑后地张罗开了。她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望陈敏，老夏身上表现出山东人的热情，老大姐的亲切，足可以让人闻声心醉，病轻三分。那几天陈敏成了她的重点服务对象，把做好的鸡汤、面条、稀饭一次一次送到小陈的床前，开心话、知心话说得陈敏心情轻松，精神振作，慢慢恢复了青春的活力。
十几年后我到位于烟台市牟平县的渤海集团公司看望老主任安郁卿时，见到老夏就想起当年她照顾陈敏的情景。我说：“啥时候也忘不了你对我们的帮助！”她笑着说：“我们有一样的经历，不是高原反应的同病相怜，而是嫁给铁道兵的女人们的心情相怜……”
家属临时到高原上第二关是做饭。天峻县的冬天干冷干冷，气压低烧水的沸点就低，水温八十多摄氏度就开了，煮稀饭也必须用高压锅，干燥寒冷的天气把很多吃的东西都冻得变样变味。小陈到的第二天，老乡蒋金相送去一块牛肉，扔到地下像石块一样，咚的一声在水泥地上蹦了有十几公分高。几个老乡从连队买的黄花鱼、山羊肉都冻得像从南山上抬下来的枯柏树根，手掰不开，刀切不动。我当过炊事员，对这些问题有预知，小陈到青海前，就先买一口压力锅，又买了两个大铝盆专门用来泡冻鱼冻肉。当时陈敏还觉得是小题大做，事后她才知道在高原上生活，什么事情都非常特别。
当小陈的身体恢复五六天，可以抬起头说话，能站起来活动时，我先把青海铝制品厂生产的“海天牌”压力锅的说明书找出来让她熟悉高压锅的使用方法，最起码先学会做大米稀饭的本领，保证每天不饿肚子。她只提出两点想法：一是让我去“赶集”买些年货、蔬菜，二是让我带她去澡堂洗个澡。我听后就有些不好意思，也感到可笑。天峻县城也就是千把人，很多物品都是凭票供应，哪里会有集市。天峻县的藏牧民生来就没有洗澡的习惯，有一些汉民居住也不足以支撑一个澡堂。洗澡这个词还没有进入天峻县人民的脑海里。我答应她这两天如果身体能行就陪着去大街上的商店看看，至于洗澡就在咱的房子里自行“解决”。
隔两天，一个没有狂风的中午，估计外面的气温在零下十五摄氏度左右，我陪着小陈逛了一趟天峻县城大街。天峻县城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是走路方便。这里的房子不多，占地面很广，房子与房子之间都有不小的空当。空当与空当相连，间隔与间隔串通，形成一种很自然的走道，也是很畅顺的自然路，只是每条能走人的路都没有名字。像我们团机关，东面是一条规划的南北大街，七八米宽，平时闭着眼睛骑自行车也不会撞上人，西面是大片空地，往北再走是公安局的看守所，四周全部是空地。走人了，就是路，不走人，是闲置的沙土地。我们平时到大街上去就是走这里，并排十个八个人也不会互相有影响。
那天我陪着陈敏出机关大门向西走，从机关西墙向北，经过公安局的看守所就是天峻县大街，先到最西端的邮政所把两封信送走折回向东，约有两分钟到县委门口。我特意给陈敏介绍，这是天峻县的政治中心，县委、县政府就在这里面。小陈看一下没有什么神气与人气的县委大院，门口立柱上不知经历多少年风雨的口号：“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让她坚信了我介绍情况的准确性。她稍留步看几眼后，不无遗憾地说，县委大院咋不设在大街上？我笑了：“这就是大街呀。”陈敏愣住了：“这就是大街？”
这就是大街！天峻县的大街是“一条路、没有树、土坯房、没几步”，这可能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她愣了一会儿，随我又走约有两三分钟，到了路的最东端，进了一个房顶横檐上刻有“发展经济、保障供给”老标语的商店。为不让小陈有错觉，进门之前我首先介绍，这就是天峻县最大也是唯一的百货商店。
也可能是时近春节的缘故，那天走进商店后没有让陈敏太意外——商店除两名营业员外，竟有四五个军人顾客。我们两个的到来，也让商店里几个人为之一惊，不约而同地凝目注视，把目光全部投向我和陈敏。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是沾了爱人的光。在天峻县城大街上，对一个年轻美貌少妇的目光审视率和路遇回头率往往是百分之四五百，大街上如我这样的大兵则是司空见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们俩先走近商店西端的布匹衣帽柜台前。桌子上的几捆布，一般是考虑了当地牧民的消费习惯，不论是颜色、花色和面料质地都无法让内地来的人感兴趣，除藏牧民还摸摸看看外，往往很长时间没有人买，后面立起的柜台上摆有藏民的马靴、帽子、鞋袜，还有几种叫不上名字的服饰和游牧民专用品。陈敏不知道是没有看懂，还是没有看上，她一直没有评价也没有问价。商店中间柜台摆的是一些生活用品，锅、碗、瓢、勺、手套、毛巾、日记本之类。陈敏两天前晾晒衣服时，湿手挨住了铁丝，手上的肉皮被沾掉一层，这两天疼得没敢再沾水，她想买一双胶皮手套。服务员听后不解地问：是干啥用的？看来商店从来没有进过这种商品。她还想买一条毛巾。她从服务员手里接过毛巾挑拣时，我说军人服务社卖的毛巾品种要多一些，她本来就没有多大兴趣，听了我的提醒，立即把已抖开的毛巾退了回去。商店的东端是食品调料，这也是陈敏重点要看的。这里有牧民常年离不了的茯砖茶，也有几种鱼罐头、水果罐头和饼干、麻饼之类的食品，再就是味精、五香粉、酱油、老陈醋、油等。平时就是这些商品，过年仍是这些货物，陈敏在这里没有发现她要买的“年货”。约有十来米宽的商店里，供应着天峻县城百姓需要的所有商品，也给我们部队平时生活提供了不少方便，而能给从内地初到高原上的购物者提供的很可能只有遗憾和失望。
那一天我陪同小陈在三四百米长的天峻县城大街上“逛”了约一个小时，一分钱也没有花出去。直觉告诉我，我们俩从天峻县城走一圈以后，爱人对过好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已产生了隐忧。
爱人到高原一个多月，让她感到比较惬意的就是骑着通信班的三轮摩托照了一张相片。左边的是陕县老乡郭建祥的爱人小姚，右边是我的爱妻陈敏。
回到团机关家属房，落实小陈早几天就提出的洗澡要求。虽然是一个小小的要求，在天峻县却非常难办。难办也得办！爱人不远千里来到部队，洗个澡有多难？难事办成才显大丈夫能力！当即把火炉捅开，放上水桶开始烧热水。一个大澡盆仅用一个桶烧水太慢，回组织股又提一个。当杨青龙听说要烧热水洗澡时，很认真地提醒：在室内洗澡一定要谨慎，一次只能一个人洗。我很理解青龙的用心，回到家属房后把青龙的“提醒”给小陈说了以后，她不了解个中缘故，问为什么，我很不情愿地向她介绍了杨青龙老乡家属来部队因洗澡煤气中毒的惨痛事故：
杨青龙在49团物资股有一个江都老乡叫殷玉陶，找个对象是青龙的扬州同乡。美女淳朴大方，温柔漂亮，今年初两人结婚。前段时间他们的老乡——我们团13连连长杜文田休假，受殷玉陶之托，回队时带他已怀孕的爱妻到部队休产假。从南京到西宁，列车上严重超员，乘客拥挤，洗漱不便，加之天热车窗常开，蒸汽机车的烟尘熏得她痛苦不已。爱干净的扬州美女到部队后高原反应虽然非常难受，而她的第一个要求则是洗澡。戈壁滩上有指战员们能熔钢化铁的热情，有海枯不变的感情，就是缺乏洗澡条件。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洗！殷玉陶把单位用土坯垒成的临时家属房用报纸严严密密地糊一遍，又用塑料布把门窗缝隙粘得密不透风，晚上把炉子的煤加足，火捅开，连烧三桶热水，小两口美美地洗了一个鸳鸯浴。第二天早上8点钟没见开门，老乡们以为小两口久别喜逢，兴奋一晚上后力乏贪睡，大家都吃过饭后仍不见开门，有爱搞笑的老乡踮着脚到门口敲几下，没有一点动静，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门撞开后发现怀有双胞胎的扬州美女赤身躺于床下，早已气断脉绝，推推床上的殷玉陶尚有一点气息，经紧急抢救方才脱险。洗澡洗出了人间悲剧，让战友们无不扼腕痛叹！
小陈听说后不寒而栗，当即表示不再洗澡。经过劝说，最后由我为她烧水服务，监视煤气，待她洗完澡穿好衣服到门外走一圈，感觉正常后，我在她的照料下才过一把高原“澡瘾”！没有“鸳鸯浴”的快乐，却有一番“看守澡”的情趣，而且总算满足了爱人的一个迫切愿望。干干净净过新年，缺少东西心里甜！爱有无尽的乐趣。
其实，人生的乐趣根本的是心理感受，享受的是心情。夫妻之间分享的是爱情。那一年的春节虽然没有“爆竹声声辞旧岁”的快乐，却有战友们的真挚友情、火热心情；没有传统节日中你来我往的吉祥喜乐，却有小陈我们恩恩爱爱、绵绵柔情，其情无限，其乐融融。我们与大家一起过了一个很有特色、很值得记忆的春节。
那是一生中难忘的一个春节。
3.喝酒多了会误事
春节三天假期过后，部队生活转入正常。元旦前师司令部根据铁道兵司令部指示，全师在元旦、春节期间开展为期两个月的军容风纪大整顿。节后的机关作风抓得很紧，上班后团领导分别带领司令部的同志到各营检查施工生产组织和军容风纪的整顿情况。
上班第二天，吴凤仪政委把我叫到办公室安排召开团党委扩大会议的有关事项。由于今年的情况特殊，会议内容很多，要求我们组织股尽快做好会议材料和会务准备，争取近期（当时暂定三天后）开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