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的施工连队每年的5月份往往有一次实弹的打靶训练。干部每人五发手枪子弹,战士每人九发半自动步枪子弹,每个排有一挺机枪,一般是每排第一个班的大个子为机枪手,每年打靶时发给三十发子弹进行一次演练。新兵连我们都进行过步枪瞄准训练,而对冲锋枪、机枪很少有人接触过。连队每年打一次靶,机枪往往是看的人多,打的人少,能打好的人更少。
当最后一天打靶结束时,还有几十发子弹没有打完,已经出库的子弹再缴回去还有些麻烦,杜连长当场决定由尚未走出训练场地的3排选一个机枪手把子弹全部“消耗”掉。3排7班的机枪手是个大个子河北兵,他虽然是第二次打机枪,心里仍然有点紧张。机枪射击要求是十发子弹五次点发,结果连长的口令一发,他慌了,手指抠住扳机没有松动,十发子弹连续射出,只听南山山坳里响起一串“嗒嗒嗒”的回音。最后报靶为零分,不知道子弹打到哪个侏罗国里去了。接下去又有两个人按要求打点发,上靶的也没有几颗,只是没有像第一个同志打出那么大的散布点。
施工部队常年施工干活,少有空闲,一年一度的实弹射击训练是非常有趣的事儿。打的子弹不多,也算体验一下“当兵的”感觉,而且由于平时不训练,一旦实弹射击还闹出不少笑话。那天打完靶,全连任务圆满完成,连排干部轻松,战士们一路笑声,一路戏评着打靶中的乐趣。
5月的高原天黑得很慢,吃晚饭时不少战士端着军绿色瓷碗蹲在连队院子周围,边吃饭,边侃大山。那天因为打靶趣事多,蹲在外面吃饭的也多了。当大家正在吃着说着的时候,看到大门口一个藏民牵着一匹瘸着腿的枣红马走了进来。门岗听不懂藏语,跟在他后面一起向连部走去。还没走到连部门口,正在里面吃饭的杜连长等几个人急忙走出连部。门岗说:听不懂他的话,只会指着他的马“呜啦呜啦”,不知道要干什么。连长忙派人找来藏族战士兰克加,一问才知道藏民在山坡上放牧,马腿被飞弹打伤。他来问一问我们今天打靶没有?围上来的人看到枣红马的左后腿上还浸着鲜血。
连长一听不敢怠慢,立即安排通信员备饭,让兰克加先陪着藏民老乡吃饭,同时派人到营卫生所请来军医为受伤的枣红马包扎止血。
草原的军民关系往往就是民族关系。战士打靶竟然把牧民的坐骑打伤,此事非同小可。连长嘱咐兰克加做好“老乡”的工作(来青海四年第一次与当地“老乡”打交道,第一次称“老乡”),然后立即召集在家的几个领导研究处理方案。那天钟指导员去团里开会,正常情况晚上才回来。到青海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担心“民族问题”不好处理,甚至会受到上级追究。
经过商量,一致的意见是,此事内部慎重处理,暂不要上报。先由兰克加做藏牧民的工作,满足他的要求,大不了多赔偿点。由于指导员不在家,由兰克加送藏民先回去,顺便听听他的意见,等指导员晚上回来研究以后马上给予处理,一定会让他满意。
青海藏区的藏民,绝大多数以养羊为主,每一家会有几头牦牛承担运输任务;有几匹马主要是为出行、放牧服务。牧民的马是他家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生活的必备之畜,一个牧民家庭牛羊可多可少,而骏马绝对不能少。家里的马既是家庭财富的体现,也是主人身份的象征。从当时老藏民似泣似哭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匹马不仅是他的心爱,也是他家的宝贝,处理不好,难说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当天晚上钟指导员回到连里听了汇报后,立即作出三点决定:一是速战速决,尽快把事情处理好;二是不惜代价,满足牧民兄弟的要求;三是对全连进行一次拥政爱民和民族政策教育,严防类似问题的再次发生。
兰克加很晚回到连里,转达了牧民的想法:有钱买不了他心爱的骏马,希望继续把他的马伤治好,钱无所谓。指导员当即决定,第二天由副指导员带队,我带上钱和半麻袋黄豆与兰克加一起去牧民老乡家里做工作。马的枪伤慢慢治疗,赔偿问题争取一次性处理到底。
3连背后一座不高的山是关角山岔出来的一个支脉,由北向南直插到关角沟草原的中间,那位牧民就住在这座山的西坡与关角山构成的一个山坳里。第二天一大早,先让兰克加到牧民家里通报信息,我和副指导员坐营部的驻勤车拉了黄豆9点多钟才启程。兰克加是海东地区长大的藏民,思想比较灵活,他在我们到达之前已走出藏包好几百米等待。见面后特意介绍了藏民的一些生活习惯,比如,进藏包的门要走右边,不能自己端茶喝,藏民送上的奶茶和羊肉要接住,要表现得乐意和高兴等,我从内心佩服这位藏族战士的精细。
汽车开近藏包百十米我们下车步行,藏民走出帐篷,一脸木呆地迎面过来,拉着副指导员的手走近受伤的枣红马,指了指受伤的马腿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兰克加翻译说:昨天回来以后,这匹马痛得一晚上没合眼,现在已经好多了,如果这匹马死了,他们家的日子就会很不好过。
我当时觉得藏民们可不全是傻瓜,他们也知道“先入为主”。
第一次进入藏民家里,都有些拘谨。跟着牧民弓着腰身走进藏包靠右侧绕一下,看到牧民已在铺有毡毯的红色桌子上摆满了盆盆碗碗。按照兰克加的提示分别蹲坐后,他向我们一一介绍了桌子上的糌粑、奶茶、酥油、奶渣红糖、刚出锅的手抓羊肉……
站在一旁的主人黑黑的脸上的一丝丝笑容隐去了心中的抑郁,一直不停地点着头。按照出发前的商定,到牧民家里不要吃人家的东西,尽快把事情说好就回去,而且驻勤汽车还有其他事情。副指导员说了这个意思后,兰克加立马提醒:藏民游牧各地,常年难有一个客人,今天如果不在这里吃点喝点,就是看不起他们,就是不礼貌,下面就没法谈事情。在这里,兰克加既是翻译又是司仪,我们得听他的。
由于民族习惯不同,牧民家里的器物、摆设都让我感到新鲜,环顾帐篷内的四周,能感到这个家庭并不是那样的富裕,人口也不多。当我的眼光移到门口的左侧时,看到主人的妻子正在用手向一个小碗里抓干羊粪,然后左手端碗右手在碗内用羊粪擦了两圈,把羊粪倒回粪堆后用嘴吹了吹碗内的粪末,随手提起身边的奶壶倒了一碗白中泛黄的汁液,转身用双手很恭敬地递给副指导员。下边接着是擦碗、倒茶的第二轮动作,我想应该是要给我了。兰克加介绍这是藏民每天都喝的酥油茶,很好喝。笑着示意副指导员,喝吧!他看到我和指导员都在犹豫,立马意识到我们的反应,又介绍说:牧民的游牧生活最不方便的是用水,每搬一个地方首先要考虑背风向阳靠近水源。由于青海高原上饮用水较少,牧民往往要跑很远用牦牛驮水,每一滴水都来之不易。平时不洗衣服,每天也很少洗碗刷锅。每次吃饭前就用干羊粪把碗洗一下。草原上的羊只吃草,粪便臭味不大,而且含有碱性,晒干以后更没有异味,而藏民喝马奶酒、酥油茶的碗只有用牛羊粪才能洗得干净。
兰克加介绍完,酥油茶已上齐,他带头先喝一口,看样子还挺香挺甜。我实在没有勇气喝,却又必须得喝,端起来在鼻子前闻一下,也说不清什么味,胃里有点翻腾,和我坐对面的主人笑着用手示意:喝吧喝吧!
副指导员我们三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表情,都表现出尴尬的微笑,也都在互相鼓励:不喝不行,喝吧!我闭上眼睛,提起精神喝了第一口,咽下去后觉得味道虽然说不上多好,却也并没有想象中的羊粪味。兰克加还不停地问:好喝吧?我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好喝、好喝。当我正要准备一口气将酥油茶喝下去时,帐篷的主人已拿起一只约有两斤重的羊腿递了过来,而且还随手递上把刀子。也可能是激动,他竟一边笑一边点着头说:“吃!”“吃!”只是发出的口音有点含糊。我急忙放下茶碗接过羊腿,心想,吃点也好,有食物压一压,至少肠胃不会乱翻乱搅。这么大一块羊腿,从直观上就能看出煮得不怎么熟,也肯定吃不完,必须用刀子切。一刀下去,没有切下来,刀口处露出鲜红色的嫩肉,我立即没有了食欲,真是难堪!一边是主人的一片热情,一边是要表现出对牧民兄弟足够尊敬的心情,实在难以下咽的茶和肉还必须得咽下去。我们在主人的热情礼让和兰克加几番怂恿下互相用眼光鼓励着,都吃了几口带血羊肉,把那碗已经放凉的酥油茶喝得只剩下碗底儿的一点点羊粪颗粒……
兰克加把副指导员要说的意思向藏民兄弟转述后,我递上的二百元钱他只收了一半,带去的半袋黄豆由于牧民实在不会吃、没法用,又让我们带了回来。随后,兰克加带上卫生员又去过几次藏民家里,事情就悄无声息地被处理掉了,也被大家慢慢地忘掉了。只是那碗酥油茶,那一大块羊肉和藏牧民兄弟憨厚的笑容以及关角草原明媚的阳光让我一直还记着。
6.绵绵3连情
我提干命令下达之后,炊事班的伙计们像过节过年一样高兴。好像他们都被提拔了,言行中洋溢着兴奋与荣耀。那两天一听说我要走了,他们没有了往日的喜悦,少了赏心的欢乐,晚上挤到司务室,那几句挽留、惜别的话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就是迟迟不想离开。看着那种隐含不露的酸楚表情,我心里也有一种沉甸甸的难受。
刚到连队时,我不会拆洗被子,一位1970年的广东兵老陈像照顾小弟弟一样,先帮我拆被子、洗被子、套被子,后来又手把手地教我干一些针线活。他1976年退伍之前,把我洗了没多久的被子又洗了一遍,并把他年终受奖获得的一条枕巾给我缝在被头上,还嘱咐我要尽量多用有毛巾的被头,这样可以少拆洗几次被子。我能听出来他仍然对我拆被子不放心。
当时的陈亨华班长看我每天挑水很积极,又有个别新兵不愿意挑水,生怕我挑的次数多会累着,就专门在班务会上提出每人每天至少挑三担水的要求。我往往会主动多挑几担,他只要碰上就会制止我:你挑够了,休息吧!有一年冬天,连队的母猪生产,外面滴水成冰,哈气成霜,晚上穿着皮大衣蹲在猪圈里护理母猪,总感觉到处进风。熄灯号响时母猪才产下两只小猪崽。班长要求我们几个新兵回屋里睡觉,这是技术活儿,得由他和另一个老同志才行。我走得慢了一会儿还被他熊了一顿。到凌晨两三点母猪才产崽结束。第二天早上我到猪圈看时,发现猪窝门口又多挂了一条棉褥子,到班长床头一看,他躺在仅有一层单毡的铺上响着鼾声睡得正香。他把自己的棉褥子拿去给老母猪用上了。我当上给养员以后,一人一间司务室,河南老乡尤其是一个县的老乡找我玩的很多,他每次碰到就直言不讳地指出,你很年轻,老乡观念不要让别人看出来。平时排下有几个性格比较合得来的战士爱到司务室找我打扑克,他对我说:我这一辈子吃亏就吃在没有文化上,你有时间要多学习。退伍时他给我送了一个日记本,上面用童体字一般的笔迹写着他很用心选择的两句毛主席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估计班长不一定清楚毛主席这个题词是针对哪些人的,而他对我的关切与希望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班长他们几个老同志相继退伍以后,陕西洛南的1973年兵王忠民接任了班长,一年入伍的甘肃兵小常当上了副班长。班里面有1976年的河北兵、贵州兵,1977年的四川兵、安徽兵,后来又有了1978年的湖北兵、河南兵,十几个人的炊事班啥时候都是一片欢快的气氛。我每次从团后勤拉米、拉面或后勤送来整车整车的煤,有人看见了,只要到炊事班去通报一声,只要不是正在忙着烧火、炒菜、揉面、上锅不能离开,就会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活干利落,从来没有让我操心。
给养员并不是天天都出差,天天都有事,有点空余时间我就想去伙房帮助揉揉面、切切菜,有时候去劈劈木柴、添添火。往往我像是一个被特殊照顾的对象一样,干不了几下就会被班长、副班或炊事员们催着“你去忙吧”“你去休息吧”,好像我有多么忙、有多么累!有时甚至还想到他们是不是担心我干不好,担心我会不会用菜刀切住手指头!那种关爱让我始终心存感念。
1978年初炊事班长退伍,一时没有合适人选,党支部决定让我兼任炊事班长。炊事班这些战士整天怕我吃不饱、睡不好,平时吃饭我过去得晚一点,饭就送到了司务室。工作上的一些事情,他们很多时候瞒着我干,干好了说一声完事。我们炊事班有个好传统,为保证排下同志吃好吃饱,凡是排下退回来的半个馒头(称馍半儿、馍头儿),自己要先吃,吃不完不准吃新馍、吃整馍,不准任何人给排下发放馍半儿。有几次给我拿的馍都是整的、新的,我问是不是没有馍头了?他们说没有了。有一次我接到整馍后,专门到炊事班看看究竟有没有剩馍烂馍了,结果发现副班长邱立明嘴里吃着一块蒸馍头,手里还拿着一块碎馍。另外一个小伙子也在吃馍半儿,我当时就很感动。不是说馍头吃完了吗?小伙子答:我吃不完一个整馍,吃半个馍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