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角山作为天峻山的一个主峰,冬天春天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夏秋之季金锦夹身、亭亭玉立。藏族同胞的祖先看到的“白色的大山”,几千年风割雪蚀仍不减当年尊容,时时给人以力量、纯洁、奋发向上的鼓舞和启迪。每当我站在连队大院仰望天空,注视环宇,最终都会把目光落在关角山上。它傲视蓝天,显示着自信与真诚;俯视草原,展示着博大与城府。不少战友即使在繁忙的施工期间,也会利用轮休时间,三五结伴登上关角峰顶,缺氧下的攀爬,胸闷时的挺立,直到登上山顶的回望,给他们带来了不少“一览众山小”的喜悦和走向胜利、走向成功的遐想。关角山永远是他们精神展延的寄托、心情释放的圣地。
我也曾和一个公社的两个战友登上过关角山,站在关角山顶看二郎神的试剑石,矗立的山峰上突现一方如截似削的平台,平得如麦场,整得如桌面,兀面与关角沟下的小山峰底一样大小,被后人“确认”是当年二郎神的神剑由此削下,落入谷底。鬼斧神工的自然造化成就了一段美丽传说。站在峰顶向东遥望,湛蓝湛蓝的青海湖像一块巨大的宝石镶嵌在苍茫的日月山上下。眺望青海南山,逶逶迤迤,峰峦叠嶂,如影如幻,似波如浪涌向柴达木,如彩似带飘向昆仑、飘向唐古拉。
登一次关角山有一种遨天屹立的超然,有一种追逐、攀登、不屈、争胜的向往与畅想。
关角山下是我们为之奋战的关角隧道,关角山主峰西侧的低洼处是关角山垭口,是天乌公路通过的地方。垭口的最高海拔是三千八百四十七米,天意人意的巧合,让我们有了集体性的终生记忆,让我有着刻骨铭心的永久难忘。
关角山垭口高三千八百四十七米,而南北两侧驻扎的、誓与关角赌刚强的是89347部队。这个“47”是造物主的设计、是自然神的安排,也是历史的选择,是铁道兵的荣幸。曾经的两次关角施工,遇上的是兰州设计院,是西宁铁路局,没有了“47”的吻合,他们中途去了,他们带着失望和遗憾走向了历史的远方。1974年4月,47团来了,住了下来,干了起来,凿不通关角不罢休,誓死打通关角山。今天,关角隧道通了,钢铁巨龙从被称为“登天的梯子”的关角山中穿过,历史成为现实,理想变为真实,最后在关角山垭口处由原来的一截木桩标记换成了巨幅地理标志:“关角山垭口:海拔3847米。”站在这里向北可以望见天峻县城,望见位于县城西南的烈士陵园,向南可以望见巍巍南山,望见美丽的柴达木和遥远的昆仑山。
我曾两次步行路过这个垭口。一次是1976年五一节放假,我和本村的振玉、付营到2营看望一个村的李国义和邻村的战友孔繁停。五一的关角山下仍然是棉衣加身,毛皮鞋同路。我们三个是第一次爬关角山,没有到主峰,只沿着公路走到垭口,三人都解开棉衣扣,鼻子和嘴争着出气,坐在垭口靠近关角的方向,背靠关角山,眼前是垭口高度标记桩,喘着粗气,感慨着爬坡的不易。刚当一年新兵,我还去过两趟天峻县城,他俩还没有离开过这关角沟,上关角山也新颖,去2营也新鲜,去看老乡也心甜,慌慌张张,急急忙忙,慌不择路,急不歇脚,一气爬上垭口,咋不喘粗气,咋不冒热汗呢?
关角山垭口是路口,也是风口,没停多长时间已感到汗落气平,浑身发冷,遂立即起身,振起精神,避开盘旋下山的大道,沿着关角阴坡一路小跑冲向2营,会见了老乡。那是一次乡情、亲情的攀爬,虽累也高兴,也让人念念不忘。
第二次走过关角山垭口就没有第一次那样新鲜、那样兴奋了。
那是1976年11月底的一天,我到团军需股领12月份的津贴费。驻勤汽车回连里维修,司机答应中午修好下午返回。我为了赶时间,没有等驻勤车回营部,吃过午饭就搭个老乡的便车到了团机关,打算办好事情以后可以坐驻勤车回去。结果先去特务连老乡那里玩一会儿,到团机关借钱时正好出纳不在,我又多等一段时间,拿到钱已是4点多。赶到乘车地点,驻勤车已返回,立即赶到县城西南角天乌公路去关角的路口,打算拦一台过路车。没想到那天的运气很糟糕,从4点多等到近5点半还没有拦住车。驶过两台地方车,驾驶室坐的有人,而且车上也装得满满当当。有几台从关角过来的部队翻斗车,却没有一个认识的司机。看看天色不算太晚,走吧!二十来公里两个小时到了,而且可以在路上再碰碰运气,可能还有顺路车。
现在有人说:列宁很伟大,他却没有看过电视,毛主席是世纪伟人,却没用过手机。这都是大实话。那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是伟人所无法改变的历史现实。当时如果有手机,打个电话找个老乡、找个朋友,派个车送一下就“OK”了。可在当时,连这种空想也没有,只能很现实地期望着路上能遇到一个熟人、一个老乡。结果,从天峻县城到关角公社,二十公里,迎面只碰到两个往北跑的自卸翻斗车,搓板路上扬起的灰尘把我呛得嗓子发痒,还没看清车上是死人活人它就跳着跑了。天黑了下来,往日给我御寒的皮大衣成了最大的肢体累赘,平时我们最喜欢的人民币成了最大的心理包袱——挎包里装着四捆十元版的人民币。关角公社论管辖面积可能比我们河南的一两个大县小不了多少,而公社所在地却没有居民,仅有十来间平房,是公社的办公室和几间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干打垒破屋子。这里不可能有吃住的地方,更没有让我可以寄托的希望。天色不算太晚,继续走吧!
从这里看关角山垭口,已呈深蓝色,关角山顶仅有的阳光余晖已渐渐退去,从垭口下来的汽车已亮起大灯。虽然天色已晚,沿公路盘山而上会拉长时间,但考虑到安全原因,我还必须舍近取远,顺着天乌公路弯弯曲曲走上去。
过了关角公社之后,公路南沿是一条河道。夏秋季节河里还有些水,现在已干枯,曹操是望梅止渴,我这时是见河生渴,多希望这河里有点水,干渴是那么的难耐,甚至还想到了隧道里的污水,想到了关角山上的雪……
关角山垭口不论从1营到县城,还是从天峻回连里,我路过很多次。坐着汽车爬这座山,只觉得汽车在高原上由于气压低、机械功率低造成嗡声大、速度慢,爬坡时如老牛拉破车、病马走夜路一样慢慢腾腾、疲疲沓沓,但闭目稍暇,也会不知不觉地爬到垭口顶端,而那天似乎觉得山是那样的高、坡是那样的陡、路是那样的漫长。皮大衣穿在身上,束缚了身子,迈步困难,披在身上,见风晃动行走不便,挎在胳膊上,又觉得有几十斤沉重。左胳膊换右胳膊,不停地寻找着体力和意念的平衡。开始还想趁着步行数一数爬上关角垭口究竟有几个盘旋、几个转弯,事后还会多一个吹牛的话题。可是,还没有数几个,思想就钻进了挎包无法释怀——那四捆人民币四千块钱会不会出问题?青海“好人没有坏人多”,会不会遇上越狱犯?藏民腰里都插着匕首,会不会遇上一个酒醉生恶的牧民?前段时间2营曾经闹过鬼,这鬼是饿鬼、色鬼还是穷鬼?穷鬼会不会知道我包里带着四千块钱?我们连后面山上墓坑里的死尸、那具打开棺材后迅速氧化的女尸……冷汗冒出来了,零下几摄氏度的天气竟也没有把冷汗冻在脸上,慢慢地流下了脸颊。走了差不多有一半的路程,看到对面来了一台车,光柱像抗日影片中炮楼上的探照灯那样左右晃动,几分钟到了跟前,看见是一辆地方上的车,可能是拐一下弯突然看到我这么个活人有点意外,点了一下冰冷的喇叭,逃之夭夭。看着汽车远去的灯光,我又想了一下我应该走的安全位置:我应该走在路的外沿,万一遇到歹匪恶徒,我对付不了就可以顺势跳下路沿滑入一边的山沟,而且也可以一边搏斗一边呼救。后来一想又觉得太可笑滑稽:下午走了二十来公里没有见到一个行人,呼喊谁能听到呢!不过,为了这四千块钱我不得不做各种各样的假设,想到各种各样的可能,做出最坏的打算。这钱和我的命一样。因保护战士的津贴受伤了可能还会立功,如果钱被抢了,多长时间我才能还清?!……人到困难时就容易胡思乱想,这也正常,只是想得乱七八糟。
我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垭口,第一眼要看的是1营的方向,是3连的位置。1营就在山下面,有几点若明若暗的灯光,3连的位置我找到了,灯光更昏暗。营里的材料库、炸药库的灯光倒有点“中心”味道。山风飕飕,冷意凄凄。虽已感到口干舌燥、筋疲力尽,那灯光好像是希望,是将要熄灭之火的助燃源泉。我精神为之一振,立即顺着弯道向下走去。没走几步腿老打软,有几次膝关节险些要前倾跪地。俗话说,“上山不美,下山蹿腿”,我那时不是蹿腿,而是腿软,软得几乎走不成路,我不得不依着山坡内侧的山体躺一会儿,两眼看着天上的繁星,心里警告自己:必须坚持,不能睡着,睡着就是死亡!
那天晚上,我走进司务室后没有坐下,先端住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倒的一杯水一口气喝得一滴儿不剩,然后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马蹄表:差十分钟就是10点。
那天的事好像不是什么成功、高兴的好事。一星期后老乡们坐在一起时才介绍了这次的精彩经历、不堪回首的过程,逗笑之余不免有一些后怕。几年以后再回想这件事,又觉得是一次极好的人生挑战性历练。
只有一步一步攀爬上去的山,才知道它实实在在的高度,如果没有这个攀爬过程,只能是看到关角的高度,那就是它横卧在我们营房的北面,更准确地说,是我们躺卧在它的脚下,这时也会萌生出不少思想。首先是从关角山流出的股股泉水支撑了我们的生活,滋润了我们的生命。施工紧张阶段,泉水被上千人的施工劳动严重污染,但由于施工任务艰巨,责任重如泰山,大家也没有感觉到水不好喝。天天闹肚子、拉稀,也没有埋怨过关角山的苛刻与不公平。关角隧道施工基本结束后,关角泉水清清澈澈、晶晶莹莹、入口甘洌、清甜滑润,使大家更感到关角的丰富、高原的纯洁。尤其关角山以它高大之躯,挡住了来自天山的狂风、戈壁的沙尘,关角沟里有着比天峻草原更多的丽日更多的和风。虽然峰谷也形成一些阴风旋风,也曾把连队的帐篷掀出院外,也曾把仓库库房刮倒,但它仅是阵风时风,少了高原上常有的沙尘暴,没有了天峻县城、格尔木、德令哈等地晚上睡觉戴口罩的苦恼。人应当知足,知足常乐,知足是福。甜时忆苦苦有味,乐时思痛痛也乐。
关角山给了我们太多的关爱、太多的保护。而关角沟的草原、关角山下的牧民也给了我不少生命的滋养、不少美好的青春记忆。
青藏铁路穿过关角山以后,一路直下进入柴达木盆地。在狭长的关角沟里经过几个迂回折转、钻山跨涧,二十多公里的铁路线形成了青藏线上第一个美丽的展线区间。在这水美草肥的山间草原上,从北向南几十公里没有一户居民,没有一个定居户。如果没有青藏铁路经过,没有修建铁路所形成的坑壕与路道,这里一切都保持着大自然的原貌、原生态的质朴。
我们3连处在1营的南端,在我们连的南面驻着一个青海民工连,1976年民工连解散,又调来了3营的12连。关角隧道工程结束以后,12连搬往新区。站在我们连向南看就是关角山与南山间形成的一块最大的草原。虽然没有一望无际的空旷辽远,但由于这里水源充足背风向阳,关角沟的春天要来得早。这里的牧草往往比天峻草原要发芽早、开花早,春夏时节到处牧草青青、野花点点,处处生机盎然。天峻南山也因关角山的遮挡,雨量相对充沛,山间生长出茂密的灌木丛。入夏以后满山葱茏,花香遍野,把关角沟点缀得如锦似绣。
部队转入野外施工,主要任务从打隧道转向打道砟,工作艰苦程度和任务压力相对减弱,连队的星期天节假日也相对正常。指战员们工作之余,可以走出连队大院,走向草原,欣赏高原的景色,品味自然的美丽;午饭、晚餐之后的短时间闲暇,也可以散步草原,看飞翔的雄鹰,观雄伟的南山,草原成了战士们的花园,南山成了连队的背景。我也无数次与战友一起信步草原,也曾多次与老乡踏青南山,在草原上放声歌唱,在南山上拍照留影。置身如诗如画的草原,让人忘却烦恼,丢却暮气,展开心猿的翅膀驰骋遐想,恣意飞翔,心志得到升华,胸怀得到扩张,思想得到释放——草原给了我们青春的活力,草原也提升了我们精神生活的质量。
每年4月份以后,“走进草原”成了指战员们业余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天峻草原栖居了一个冬天的牧民,相继来到关角沟,扎帐篷、定围栏,开始为期三四个月的轮牧生活。不少藏民藏包的一边往往还有一个小一点的白帐篷,了解藏牧民习俗的人都知道,那是藏民的“闺房”。凡是十六岁以后的藏族少女,都要与父母分开居住,在距大藏包的不远处专门扎一个白色的少女帐篷,等待着有情郎的光顾。一个藏牧民一般都有两只以上的藏獒,即使野外无人照看,野兽也不敢近前。懂得藏牧民习俗的藏族小伙,则可以安全地接近它,甚至走进去。
部队对战士们有严格规定,在草原散步时一律不准进入藏牧民的帐篷,一经发现要给予处分。出于对民族风俗习惯的好奇,曾想过到藏民的藏包里看一看,但畏于连队的严格纪律一直没有敢造次。
1978年5月我意外地有了一次因公拜访藏包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