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同姓兄长振玉给我说,平安中学有一位女老师是南阳老乡,待人很热情,约咱有时间去她家玩。听说这里有河南老乡,真的想马上就去见见面,但是,新兵连要求很严,平时不得外出,而作为新兵,首先要做到而且又容易做到的就是听话,所以,一切行动听从指挥,服从纪律,能够请假离开住室的只有星期天。按正常惯例,星期天是写信、洗衣服的时间,而这个星期天吃过早饭,什么杂事也没心思干了,等着与振玉哥一起去平安中学。
平安中学是海东地区很有名的一所学校,它的规模和教学水平与湟中县中学不分伯仲。学校内的教师基本上全是从内地大学毕业分配过来的。
教师大姐是南阳唐河县人,四十多岁,想要一个儿子,结果接连生了五个千金,宝贝儿子不到一岁。一朵接一朵“金花”绽放,加上喜得贵子后的过度劳碌,她美丽淳厚的脸上过早地呈现出了岁月的印痕,慈祥的面容能让人一见面就能感受到质朴、亲切、和善与智慧。但从她的言行中能看出生活节奏的紧张和家庭方面的压力。
见了面后,大姐大哥满面春色满脸阳光一下子把我心里的隐忧挥扫得干干净净。她爱人边国铭老师,与大姐是同乡、同学,还同岁,如果说还有几个同,那就是同样的热情和蔼,同样的朴实可敬。他把学识和智慧刻在了脸上、染在头发上,那稳重慈祥的神态立即使人心生敬意。我们到来后,夫妻俩儿立即把正在做作业的女儿们连哄带赶地撵到门外,腾出室内仅有的沙发让我俩坐下喝着茶。大姐起身走出屋外,边老师像见到久别的兄弟一样,从生活起居到训练的日程安排,直到给家里写没写信,能不能看上书、看上报,都关心了一遍,让我们俩犹如到家,见到了自己亲人一样,心里热乎乎、暖洋洋的。
也就是有二十分钟左右吧,听到大姐在外面喊:“老边,端面条!”这时才发现大姐是去给我们做饭了。马上不好意思起来:“刚吃过早饭,还不饿哩。”大姐很不客气地说:“我知道,你们新兵连吃不饱,还吃玉米糁、豆腐渣,那么多人肯定吃不上面条,河南人不吃面条还不常饿肚子。”她看我们俩还在犹豫,就说:“吃吧!要客气以后就不要再来啦!”一番话让我心里直翻腾,眼里想流泪,也不知道再说啥合适。端到手里的面条香味扑鼻,上面的两个煎鸡蛋黄灿灿得让人一看就有食欲,可又于心不忍。两位老乡有六个未成年的儿女,家里生活一定不会宽余,我俩这样素不相识、非亲非故的小老乡哪能享受这样的厚待,可是两位老师的诚恳与热情又让人无法拒绝。那就吃吧!这碗面让人吃得感动、激动,让我对河南人的家乡观念、对家的留恋有了更明确的认识。
记得是在徐排长让我陪他到同村另外三个人家里家访后,在回公社的路上,他道出了对中原农村的看法。他说:河南人不太讲究吃穿,却很注意住房。看过的几个村、进过的十来户人家,房子盖得都不错,但屋里陈设很简单,甚至很穷气,生活上也不大讲究,没有什么花样。这与他四川老家差别很大。当时我从生活困难的角度,从结婚成家要有房子的传统习惯作了解释。走出河南来到新兵连,尤其到边老师家吃过饭以后,我的看法有些变了。
历史上的河南人,被天灾、被人祸逼得民不聊生、流离失所,失去依靠、失去家园,饱受歧视,备受欺凌。他们一旦生活有了转机、有了改变,马上想到要改变没有家的窘境,改变下等流民的地位,千方百计,挖空心思,要盖屋垒院,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家就是命根,家就是心灵,对家有着无尽的眷恋,万般的深情,尤其那些难有机会回家的游子游民,对家里的人、家乡的人亦是不问族姓一家亲,不看长幼一家人,同舟共济,帮贫扶困,这就是河南人对“家”的理解、对“家”的感受,这就是河南人思想深处的家、心灵上的家乡人,是河南人真正的家乡观念、家乡情结。
自那以后,星期天我们俩经常去大姐家里,而且坚持尽量吃过饭再去,既免得大姐为我们做饭招待,又可以抽空帮助带带孩子、担几担水,干点小活,而且我觉得与他们接触能学习很多知识。直到几年后我提了干部,来往西宁时,先后两次去看望大姐夫妇。那是我这一辈子最早结识、最难忘的河南老乡。
现在不少人都说“青海是个好地方”,其实真正让我感到美的、认为好的是青海人。这就要从当地群众对我们这些新兵的亲切说起:平安驿人给我的印象是包容、善良、勤劳、直爽。
青海属于国家支援力度相对较大的省份,群众和集体的负担不太重。平安驿附近的海东地区是青海的粮仓,土地肥沃、物茂粮丰。我住过的第一家回民老乡,男人在外工作,妇人在家操持,膝下有两个儿子,生活比较宽余。王大嫂一天到晚总怕我们吃不饱,尤其是发现哪一餐是吃粗粮时,总是趁班长不在时悄悄把他们家的小麦面馒头拿给我们。内部规定不允许吃老乡东西,每次拒绝后她还会不断偷着送,让我们心里一直感到很过意不去。新兵连规定洗脸、刷牙一律用凉水,零下十几摄氏度的隆冬时节,只能咬着牙洗洗刷刷。王大嫂每天起床后,往往先给我们烧一大壶热水悄悄倒进我们几个的脸盆里,为这事班长还严肃地批评过,可是这位大嫂好像不买班长的账。
平安驿地处湟水谷地,水美土肥,地广域阔。阳春三月,黄淮平原已是杨柳依依、麦苗争绿的温暖季节,这里才刚刚冰消雪融。春风未至,备耕已动,新兵连几次组织为当地老乡春耕,主要是送粪、撒粪、耕地。凡是这个时候,战士们到得都很齐,就连平时经常泡病号的那几个滑稽小伙儿也争着给老乡拉车挑担。那种热情积极的劲头,一方面是来自对军训的厌恶。天寒地冻,海东地区缺氧虽然不是很严重,但刺骨的寒风把人吹得浑身冰凉直打哆嗦。队列训练时枪上肩正步走,这些动作紧一点多一些都没有大问题,后来进行的卧倒、匍匐前进、射击,一趴几十分钟,手冻得不打弯,脚冻得直抽筋,那才真叫人难受。走出来给老乡干点活儿,真如山羊跳出圈,塘水冲出堰。年轻人干那么点活,小菜一碟,咋不积极参加!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当地老乡那份情义的回报!这应该说是很重要的一条。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新兵连的生活多姿多彩,天天有新鲜,处处有趣闻,人人有感悟。社会上流行一句话:“当了兵后悔几年,不当兵后悔一生。”其实当兵有没有后悔主要在新兵连。新兵连这一关过得好,如果还有后悔那就属于个别。
1975年春季的新兵训练可以说与很多部队不一样,而且与这支部队其他任何时候的新兵训练都不一样,能亲历这种惊世骇俗的不一样,无论当时理解与不理解,事后反观应该是理解的,而且是有幸的。
这支部队历史上曾两进青海,也曾到过内蒙古,但时间都不长,而且任务不同。从20世纪60年代起,先后在四川修成昆铁路,在陕南修襄渝铁路,任务虽然艰巨繁重,却没有遇到如此艰苦的自然环境,没有承担如此特殊的任务。中央决定青藏铁路第三次上马,全部任务由铁道兵承担,而且1975年要进入施工高潮。为此,一个团就接了两千多名新兵,这样的新兵团在和平时期部队很少遇到过,当时只知道从河南南阳、信阳、许昌、开封征了不少兵,到连队后才发现从甘肃接的兵也不少,就连仅有二百多万人口的青海也接收有新兵。部队常年承担繁重的战备施工任务,每年挤时间打一次靶,很少进行正规的军事训练。打眼、放炮、装砟、运料个个在行,脏活、重活、苦活、险活没人退缩。
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我的思想一直处于兴奋中的阳光,满足中的灿烂。训练中苦一些我能受得了,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从懂事起就没有想过要享什么清福,训练成绩不大好很少受表扬我也能接受,自己脑子笨手脚不灵活,煤黑不能嫌雪白!自己今后多努力就行了,从来没有后悔,也没有埋怨。
新兵连常想的有两件事儿,一是能收到家里的信,二是能买两本书看看。收到的信全部是回信,能收到哪几封信自己心中有数,寄得多就收得多,没有给人家写信,就不可能有回信。买书还真不容易。以前想买书没有钱,现在有了津贴费,可以买书了,又没地方买。没有书看,没有书读是一种生活煎熬,是精神上的苦涩。徐排长的报纸,每一张我必看,这已让我占了不少便宜。到新兵连的第二个星期天,在本来就不太长的平安驿大街上找了个来回,没有看到书店门市的标牌。以后又找了两次,最后问边国铭老师才知道,供销社门市部的一边有个书柜,去看后发现全都是马列著作、《毛泽东选集》和批林批孔之类的政治性书籍。曾想过请假去乐都县城买书,又怕班长不准假,心里一直有点憋得慌。
我们排里都知道我是排长的红人,平时还经常能跟着占一些便宜。最让我感动的是我能去一趟西宁市。那是过了正月十五的一个星期天,司务长要去西宁拉面粉,一位排长随车去,需要带上四个装车的。我有排长的面子,就被抽上了。要求穿棉大衣、戴皮手套。汽车跑了约一个小时,平房多了起来,但不见楼房,在我心目中城市的标志就是楼房。在平房比较密集的街上走了几分钟,解放车在一个有军人站岗的大院门口停下来。司务长去办了手续后,汽车直接开到铺有火车专用线的仓库装车。一车面粉很快装好,四个人都累得头上冒汗,手掂着皮帽子等着领导宣布“到街上转一转”的命令。谁知司务长和排长从有火炉子的办公室出来后宣布:“你们四个在门口等着,我们两个到市里办点事很快回来。”
“没有戏啦”!我本想到西宁走这一趟,啥事不办一定要到书店买两本书,这下可好,根本就不让到市内去,书店的影子也没见到。排长他们去了约有一个小时,时间不算长,而我们站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路边等人的一小时却很长很长。
返回的路上,汽车由四吨面粉压着没有来时的强颠硬簸,但坐在面粉上面却少了车厢的遮风挡寒。我们四个人没有人再说话,都在很专心、认真地品尝着青藏高原寒风的滋味。到连队车停下以后,四个人要下车,却没有马上挪动,好像整个身子冻住了一样。炊事班长看出我们是冻得手脚不灵,身体僵硬,便吆喝围过来的炊事员:
“扶一下,扶一下。”
被人扶下来后,班长没有让我们再卸车,安排一个新兵领我们到伙房每人打一份午饭。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中风”这回事儿,如果是现在,一定会紧张一阵子。因为,我回到住室吃饭时嘴不怎么听使唤,喝下去一口不太热的菜汤顺嘴角直往外流。这不是老年中风的前兆?不是!是面部神经冻麻痹了。那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认识到挨冻比挨饿更可怕,真正知道了啥叫“冷”!也就是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破例到老乡家里讨了一碗热茶喝。那时候想到只有喝一碗热茶才能把生命的细胞激活起来!生存的欲望冲破了纪律规定的羁绊。
丰富多彩的新兵连生活很快就结束了。期末考评时我其他方面的成绩还都不错,只有打靶的成绩一般化,最后评了个连嘉奖。到部队后第一次获奖,这是很不得了的荣誉!迈出的第一步有了骄人的成绩,为这事我专门给父母和肖德河、肖石磙、魏松岳三位老师写信报了喜。事后我也想到这一定还是徐排长对我的关心。
回想这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生活,我也有对不起排长的地方。那是有一次没能听他的话,而他这次说的话让我受益匪浅。
记得是春节过后,进入队列训练的后期,我们一排的训练成绩在全连处于先进位置。有一天吃过晚饭后排长把我叫到他的住室,表扬我爱学习,有修养,军训很认真,能团结同志,然后提出给新兵团写一篇稿子。那时我傻乎乎的没有明白排长让写报道的用意。听到这个任务,我心里有点慌,怕写不好,当即回绝。徐排长很客气地说:
“那就再练练吧!”
临走时他又说:“一个小伙子,干事要有自信心,要相信自己。”
我们村四个人全部当上了特种兵。肖振玉、赵付营我们仨分在一个连。振玉哥调到师招待所后,剩下我和赵付营(右)。
依排长的文化水平,我认为这句话不是他引用哪位名人的名言,应该是他当兵十年的感悟。这句话对我印象很深、触动很大,事后我一直很懊悔。几年后我调到团政治处工作,徐排长有一次去找我玩,说笑中他夸我很争气,有前途。我当即就说:“是新兵连你那句话起了作用!”他问:“哪句话,我怎么忘了?”我说:“就是你嘱咐我,要有自信心,要相信自己,这句话我一直没有忘。”两人当即哈哈大笑。我的笑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3月23日上午,新兵团总结大会宣布近三个月训练任务的结束。当天下午,我们村的四个人难得聚集到了一起。话题从分配去向开始,他们三个人都觉得有徐排长对我的关心,一定能分到一个好单位,我心里自然也有那么点优越感和自信,嘴上却说:“也不一定。这仨月的苦都能吃得了,到老连队干啥也不怕。”
当时付营老兄随便说了一句:“要是叫你当炊事员,你也干?”我不假思考地应了一句:“当炊事员有啥不中!”
上帝有时也会给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开个玩笑。我们四个人随便说的一句话,两天后竟被不幸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