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3年春天,由于没有升上高中,我心里一直不畅快,复读后仍然缺乏欢愉的心情,对出路、前途问题既担忧又迷茫。农历四月初五是我舅爷家长桥村的古刹大会,父亲让我去看望舅爷。因路途比较远,早上出发先到我三姐家吃早饭(因三姐夫给生产队赶马车,经济条件相对好一点)。三姐听说我是去舅爷家赶会,特意给我五毛钱到会上花。兜里有了五毛钱,走起路来格外有劲。在长桥公社街上找到曾几次去过却一本书也没有买过的新华书店门市部,反复挑选,最后下狠心花四毛钱买了这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册》。没有书可读的年月,我把这本地图册翻过好几遍,很想从这本地图上找到自己理想飞翔的空间。没有书的年月,这本地图册始终没敢往学校教室里放,生怕被人借去翻旧掀烂。临出发的头天晚上,我拿出仅有的两件宝贝中的一件——去年买的新版《新华字典》给了我二弟国胜,另一件就是这本地图册。对要进城送我的姐姐说:你给我带上,等换了军装,我把它带到部队里。
两天来,车厢内能让人感受到文化气息的就是排长组织的学唱歌,增加了不少活跃气氛。如果还有一件属于文化物品,而且还能给大家带来点乐趣的就是这本地图册。只是由于不少同志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怎样辨别方向,不会识别位置,我自然成了学看地图的指导老师。他们明白了“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规律以后,两个一伙、三个一起争着找北京、上海的位置,找井冈山、韶山、延安的方向。大家对《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记忆深刻,都分别在地图上找到了阿庆嫂、杨子荣这些英雄人物革命和生活的地方。没有书籍的年代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当时很无聊,现在想来还挺有意思。
小小的地图册,让我们这个车厢的老乡们比其他车厢里的同志早一点知道了青藏铁路的方位,明确了部队所在地天峻县的位置,然而,却没有弄明白目的地在什么地方——因为军列行动,要保密。
5.新兵连记忆
1月2日凌晨,大家在又冻又困迷迷糊糊的煎熬中听到了振奋人心的消息——目的地到了。虽然一下子清醒了,却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拉开车门,天空灰蒙蒙,大地一片白,凛冽的寒风吹得喘气都困难。三天前稀疏的雪花送我们上路,似乎没有显示出隆重,今天,寒风劲吹,大雪纷飞,以一种很特殊的热情迎接这些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小伙子。太有诗意了!
车站上来了不少穿着皮大衣的军人,每个车厢门口都站着一两个,有几个可能是负责人,边走边大声小声地喊着:
“带上行李下车。不要慌!不要慌!”
“4连的同志到这边!”
“6连的同志到这里!”
“7连的同志到大门口!”
……
徐排长一边喊,一边挥着手,他后面已跟上了四位班长。经反复点名无误后,我们列队向车站门口走去。在一块站牌前,借着晨曦和瑞雪的光亮,看见站牌上写着“平安驿”三个字。
平安驿,从名字上就能看出它的沧桑。其实是一个镇的建制,当时归湟中县管辖,三年后改为平安县(现为海东地区所在地),距省会西宁市六十公里。这里是回汉杂居地区,同时还有藏族和土族、撒拉族等。新兵团在镇街上分散居住,我们是4连1班,住在一户非常可亲可爱的王姓回族农民家里。
在进入老乡家里之前,全班同志列成一队,背着背包,提着行李,听班长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提了几条尊重当地居民习惯、学雷锋做好事、搞好军民关系的要求。天气寒冷,肚里饥渴,没有几个人赞赏班长的口才,憋气盯着我们将要进去的大门。
青海当地居民家里全部睡土炕,我们的房东老王在附近一个厂里做工,家里有两个闲着的土炕。一个炕上挤了四个大小伙儿,充实得很。房东大嫂四十岁左右,两个脸蛋被寒风吹得紫里透红。我们刚放下背包,她提着暖水瓶走上前,笑着说:“洗哈子(洗一下),洗哈子。”初来乍到,既听不懂她的话,又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从肢体语言中能感觉到那种温暖和热情,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新兵连的第一感觉还不错!
新兵连是青年人参军后走进的第一个“加工车间”。它像生产军人的临时工厂,又似机械修理厂的锻造车间,在近三个月时间内,要使物件成材钢铁成器,要把应征入伍的小伙子“锻造”成一名基本合格的军人。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无不为每一位军人铭刻下极其深刻、终生难忘的印记。
到新兵连休息一天后,全团举行授旗仪式,宣布了新兵团的成立、新兵训练的开始,并为每人配发了一套领章帽徽。皮帽子钉上鲜红的五星帽徽,新军装缀上两面红旗式的领章,别提多神气啦!这时候才真正是一颗悬心落了地,深信自己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军人。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而幸运的事就是从军训开始的。
我的排长徐友根,四川简阳人。家里兄弟多,生活困难,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回乡干活,1965年应征入伍时母亲说:“你要当个军官回来。”这句话成了他从军奋斗的最大追求。他们入伍正赶上成昆铁路大会战,在施工连队,尤其是施工任务紧张的年月,有没有文化不重要,能干活就是好兵。徐排长身体强壮,为人实在,干活敢拼命,颇得领导赏识。两年后四川武斗开始,“三支两军”抽走了大批干部,部队虚位多置,基层提干部机会多多,徐排长这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优秀战士正赶上了这趟快车。他曾几次很自豪地说:“我母亲让我当个军官,我真的提了干,当了官。”遗憾的是由于文化水平有限,工作上遇到不少尴尬,最具体的就是新兵连政治学习他读报纸念文件也有困难。徐排长对我是民办教师的印象很深,经过几天的行军生活接触,对我也颇有好感。到新兵连第三天,把我从几百米外的王姓老乡家调到他住的老乡家里。组织学习时,让我按连里的要求给大家读报纸,平时给各班送报纸、送信,晚上基本没怎么站岗放哨,少受了风寒熬夜之苦,当时在全排还是很让人羡慕的。我洗衣服的水平差,排长看不上,打饭、提水、烧炕的事就让我干一些。有时还跟着排长沾点牙祭之光,这让我回老部队后一直感念不尽。后来徐排长好多年不能提升,直到我调到组织股提拔为副连级干事以后,他才提个副连长转业了。为了老排长这份情,我多次在领导跟前为他求情,还为他抱打不平。虽然人微言轻没有起多大作用,但也算是“滴水之恩,热情相报”吧!
新兵连让我们能坚定信心、安心服役的重要因素之一,应该是生活的改善。我们这些饿着长大的一代人,对能不能吃饱饭是非常关心的。事后才知道,部队每月口粮是四十五斤,由解放军总后勤部特殊供应,一半细粮是白面,一半粗粮供应大米。由于这些饿狼似的新兵刚到部队饭量确实太大,并且副食品也没有多少肉蛋油水,所以标准以内不够吃,还要就地采购一些玉米和青稞。虽然仍以白面、大米为主,玉米面蒸的发糕和青稞面馒头每天都有,只是有不少新兵吃到麦子面馒头以后,很快对青稞面产生强烈排斥心理,宁愿饿着也不想吃。我则不大一样,觉得青稞面馍吃起来有点黏、有点粘牙,总比饿着好受,肯定比红薯面馍好吃。所以我能吃得进、咽得下,心安理得,以至在新兵训练结束时,体重增加了两公斤。
从小到大一直与吃不饱、饿肚子作斗争的小伙儿们,吃到白面蒸馍以后,很快产生了“报复”心理——放开吃不节食,这中间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长桥老乡秦振林,个头大,饭量也大。有一次吃饭时狼吞虎咽的吃相引起了司务长的兴趣。问他:
“白面馒头你能吃几个?”
“吃十来个没有问题。”秦振林答道。
“能不能吃十五个?”
“能!”
司务长较上劲儿了:“你要能吃十五个馒头,我就给你两斤白糖。”
当时的白糖真是稀罕货,一般人没有钱买,有钱人没有票券也买不来,我们当兵之前有不少人可能就没有吃过。
“好!”秦振林也真有了决心。
司务长让炊事班点了十五个馒头送到伙房外的宽敞处,一帮子新兵和司务长以及几位班排长站在周围,看着小秦把馒头一个个地全部吃进肚里,那真是大快朵颐。当吃到最后两个馒头时,司务长已开始有点胆怯,这时的小秦兴致正浓,从脸色上看不出困难的表情。第十五个馒头吃下去后,他很有兴致地拿着饭盆走到司务长跟前,咣当一声,把饭盆丢给司务长,那意思分明是:你仔细检查一下吧!这时司务长才有点慌了手脚。他明确告诉秦振林:
“你一定不要喝水!”
他是怕把这个新兵撑死了,当即拉住秦振林的手向湟水河畔的山上走,希望小秦加大活动量,尽快把十五个馒头消化掉。最后不知道司务长是否兑现了两斤白糖的承诺,秦振林却从此荣获“大力士”的雅号。
春节到了。在部队过第一个革命化的节日:大年初一改善生活,初二初三自由活动。最让人忘不了的是那几天不但全部吃大米、白面,而且初一中午还有八个菜,红烧肉尽管每人只能吃一块,毕竟是“大块吃肉”“大快朵颐”哟,心里高兴了好几天。还有一个让我们高兴的原因是想到自己入伍后,家里成了军属,春节前村里肯定会送两斤猪肉、两棵白菜、几斤粉条,干部们排着队到家里去慰问,让父母精神上会有很多慰藉,而且腊月十五前我还给家里寄了二十块钱。今年的春节,父母肯定会过得很惬意。
提起春节向家里寄钱,我思想上为此还有一些感悟。比如“幸福”,它没有标准,你自己感觉幸福就是幸福,这与物质多少有关,但关系不大。我当了兵,当了特种兵,去完成毛主席、党中央交给的光荣任务。到新兵连,别人晚上站岗受冻而我能站在人前念报纸,给四个班里送信送报纸……想到这些,心里就觉得新兵连很幸福。
比如“满足”,它也不完全是物质上的满足,关键是精神上、心理上。当然许多是由物质上的满足引起了心理上的锐变、精神上的愉悦。我从小到大,兜里很少装钱,有时有几毛钱装在兜里倒有了思想压力,成了心理包袱,这是长期缺钱所造成的“金钱恐惧症”。入伍前三姐、表哥、表姐夫送我十几块钱,在县城给母亲五块以后,兜里还有十来块钱,那几天有点提心吊胆,生怕把钱丢了。到新兵连以后,一次发了两个月的津贴费。青海属于国家十一类工资区,工资津贴比内地高百分之四十,第一年兵每月的津贴为九块五。这时候思想立即变了,因为正式领到了津贴,领到了部队发给的钱,不在多少,而在由此意识到我也开始拿工资了,我也成“国家的人”了,满足感油然而生,同样是钱,两样的心理。腊月十五前,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是一封自豪而乐观的信,同时又寄了二十块钱,这是第一次给父母寄钱,我也可以为家里做贡献了!在县城给我娘五块钱,让她到街上吃顿饭,买点什么,当时的心情是生涩是沉重,是仅此而已!而春节寄钱则是高兴、是展示,也是满足!
新兵连让新兵感到最难对付的可能是晚上的紧急集合。到达新兵连的第四天晚上搞了第一次紧急集合,时间是在12点左右,紧急集合哨骤起。一不准点灯,二不准说话。没有灯,穿衣服还好一点,打背包就很不好办。平时睡两个人的土炕现在窝了四个大小伙儿,翻身都困难,一齐行动打背包更是搅得一塌糊涂。那天夜里地上有一两厘米厚的积雪,跑到平安公社中学的操场以后,连长、排长、班长分别打着手电检查每个人的穿衣和打背包情况。我的衣服穿得还算整齐,只有皮鞋的鞋带当时没系紧,路上跑一阵又松开了,拉得很长。我的背包属于很一般的水平,横竖四道有了,但很不规范,竖着的两根背包带一条打到了中间,另一条自然就偏到了一边,幸亏没有滑脱。检查完以后,丁连长讲评说,有三个人没有赶上队,有五个人的背包中途散了架,抱着背包进了操场,还有一位同志,一只脚穿毛皮鞋另一只脚穿着袜子踩着冰雪跑到操场,表扬了他的勇敢吃苦精神,但要列入不合格一族的名单。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是长桥公社的那位“大力士”同乡。紧急集合结束后,回到班里翻来覆去找不到另一只皮鞋,最后发现皮鞋裹在自己的被子里了。当几个人都在嘲笑秦大个儿时,又发现同屋小徐的棉裤前后穿了个颠倒。还有两位同炕的皮鞋互相穿错。那段时间有几个同志患上了不同程度的紧急集合“恐惧症”。好在这支“特种”部队结束了新兵训练之后,一年到头专职修路架桥,再没有机会参加军训,更不可能有什么紧急集合了,那种“恐惧症”也就不治自愈了。
新兵连最容易害的病就是想家想亲人的“相思病”。父母对儿女的爱怜、养育使我们对自己的家不论多么艰苦困难都有着无与伦比的感情。虽然怀着美好的愿望来到了部队,虽然过上了衣食无忧、温暖、自豪的军营生活,但对家的恋念,对父母兄弟姐妹的思念则时时萌发,与日俱增。
平安驿是西宁市的门户,海东重镇,这里教育发达,商业活跃,附近还有军工厂、国营厂,按照镇一级的水平来衡量,这里也算是个移民成分很高的地方,所以,平安驿有不少外地人,具体说就是外省人,而外省人又以河南人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