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
初,孝景时,魏其侯窦婴为大将军,武安侯田蚡乃为诸郎,侍酒跪起如子侄。已而蚡日益贵幸,为丞相。魏其失势,宾客益衰,独故燕相颍阴灌夫不去。婴乃厚遇夫,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夫为人刚直,使酒,诸有势在己之右者必陵之;数因酒忤丞相。丞相乃奏案:“灌夫家属横颍川,民苦之。”收系夫及支属,皆得弃市罪。魏其上书论救灌夫,上令与武安东朝廷辨之。魏其、武安因互相诋讦。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唯汲黯是魏其,韩安国两以为是;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上怒当时曰:“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乎!”上不得已,遂族灌夫;使有司案治魏其,得弃市罪。
我们再聊聊窦婴和田蚡这段公案。
窦婴和田蚡的矛盾,用一句套话讲,既有利益上的冲突,又有性格上的冲突。观察和解析他们的关系,对于我们认识汉代政治有很大的价值。这是因为,他们同是外戚,说俗点,都是国舅爷,都担任过丞相,当然他们两人的出身、品德和性格也有很大区别。
解读这段公案,有两条线需要把握,一是西汉乃至东汉的外戚政治,为什么在第一帝国这个问题特别严重;第二,就是汉武帝刘彻,他在位时间长,作为皇帝又非常强势,强势的皇帝和外戚的关系是什么样的,通过窦婴、田蚡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侧面,或者说外戚危害最轻是什么状态,可以从他们俩的内斗中看个七七八八,这方面能看透一些,有利于我们理解外戚专权最严重时候的政治格局,也就可以整体观察外戚政治的源流和危害。
窦婴和田蚡对掐,其实是窦太后和王太后较劲,这是两大外戚集团斗争的大背景,不能忽略。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孝文后就是文帝的太太(这时叫窦后),景帝的老妈(这时叫窦太后),武帝的祖母(这时叫窦太皇太后)。窦氏是河北望族世家,想来是文帝在做代王时聘娶了窦家小姐,明媒正娶,娶进门就是王后。这位窦太后(我们习惯这么称呼她)在文帝至武帝时期,对朝廷政治都有影响,尤其在景帝时影响最大。
窦太后是正妻,这在宗法社会地位非常重要,汉初婚姻关系不像明清那么古板,但是正庶之分同样很讲究,我们看《红楼梦》就知道,贾探春是不认自己亲生母亲赵姨妈的兄弟做舅舅的,为什么?依照宗法关系,贾探春虽是庶出,却是主子,赵姨妈虽然生了探春和贾环,却仍然是奴婢,在大家族仍然没有地位,比她小一辈的王熙凤都可以当面教训她。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想探究一下窦婴的心态。窦太后是文帝的正妻,窦婴虽然是窦太后的从兄子,不是亲侄子或亲兄弟(如田蚡与王太后的关系),但是这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家族。而田蚡的身份、门第和窦婴一比,要差很多,尽管王太后是刘彻的亲生母亲,但她不是景帝刘启的正妻,而且在进太子宫前有过婚史,就算刘启当时不在乎,但是当时的社会舆论肯定不会高看她。皇后就一个,皇上身边的女人就多了去了,地位不是差一点。
窦婴出生下来就是世家子弟,就是皇亲国戚,骨子里是贵族;田蚡不一样,他的母亲先嫁王家,再嫁田家,田蚡有过平民履历,直到他姐姐进入太子宫,生了刘彻,他才有条件混进长安的高档社交圈,但基本上还是溜边的,不是中心人物,“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
由此看来:
一、窦婴(窦太后)比田蚡(王太后)高贵;
二、窦婴本身大田蚡一辈,在景帝朝已是重臣,平过七国之乱,做过太子太傅,自身的资历也相当完备;
三、田蚡刚上道时,跟着窦婴蹭吃蹭喝,就一个小马仔。所以,后来到了窦婴被迫要和田蚡争宠、争权、掰手腕的时候,窦婴的心态不好,内心里很在乎田蚡,战略上重视田蚡,战术上又不愿意重视田蚡,想表现出不屑与之争斗的风度来,而实际上又做不到。
窦婴确实很难受,田蚡这么一个小混混,爬在自己头上耀武扬威,自己比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实力、有影响力、有一切一切的东西可以灭掉这个飞扬跋扈的暴发户,但到了真要动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身份、地位、影响力以及权威,和田蚡一样,全是来自于自己家里的一个女人,本质上比人家高明不了多少,而且人家是现在进行时,是ing,自己已经是过去式,是ed,这种落差让他很气馁,如果不是灌夫这么个二愣子替他出头,窦婴也可能就此龟缩在家里在叹息声中老去了。问题就在于灌夫根本没有和田蚡斗争的实力和智谋,只是在灌上二两黄汤后敢骂骂街,窦婴不斗也就罢了,找了这么一个同盟军,搞得自己很窝火,后果很悲凉。
窦婴的地位在景帝朝已经很显赫了。一次景帝喝高了,扬言将来要把帝位传给弟弟梁王,马上博得了窦太后的欢心,也撩拨起梁王的野心,窦婴马上出面阻止:“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皇帝的宝座不是什么玩具,玩完了再丢给弟弟。从大事化小的角度看,景帝是酒中戏言,只是想哄老太太高兴,当时并未有人当真,更不能因此更改立子的基本传统,窦婴出面呵责,不仅杀风景,败了大家的兴致,也从某种意义上把一句酒话搞成了一次政治事件,把酒话正式化了,这是他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也可以讲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如果从防微杜渐的角度看,景帝的酒中戏言威胁到了帝国的基本政治制度和传统,足可以动摇国本,窦婴不计个人得失,勇敢地站出来维护这个制度和传统,及时阻止,也堪称社稷之臣。
窦婴这个时期表现出了以大局为重的贵族精神,也表现出了勇于任事的风格。
窦婴因为败了窦太后的兴致,被除去门籍,受了点打击,有些消沉,这也是贵族子弟的通病。七国叛乱,景帝请窦婴出山,窦婴称病不出有点拿捏,后来在景帝和窦太后的力邀之下,才加入平叛队列。窦婴称病,还是想让窦太后和景帝为自己公开平反,说明其肚量气量还是小了点。窦婴当时阻止景帝,实际上维护了景帝的核心利益,这事在景帝心里是有数的,后来窦婴是不是老以此自矜,老想提醒景帝他对帝国功劳大大的,我看是有严重嫌疑。
七国之乱之后,窦婴做了栗太子的太子太傅,说明景帝是把窦婴当托孤大臣安排的,栗太子被废,政治格局重新排列,窦婴失势,就此开端。栗太子非正常死亡,毕竟是伦常之变,窦老太太对栗太子之死有追究之意,与景帝的关系虽然没有撕破脸,心里还是有隔阂,窦婴不能置身事外,相当难处。在栗太子一事上,窦老太太和窦婴结成统一战线,毕竟还是一家人,利益是一致的,窦老太太与窦婴尽释前嫌,推荐窦婴出任丞相,景帝发明了一句成语“沾沾自喜”用来形容窦婴,从内心已经把窦婴划出核心范围(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景帝晚期,废栗太子,立刘彻,转换之际,窦家与王家已经隐然有对峙之意,矛盾没有表面化而已。刘彻的母亲王娡女士,雌伏已久,对窦家的威风看在眼里,既羡且恨,早有取而代之之意,但为了让刘彻安全上位,不愿多事,对窦家仍然实行低调的策略,窦家整体而言,尚能识大体,守规矩,加上窦老太太身体好,所以窦家影响力达致文、景、武三代。外戚的权力,最终还是女人的肚皮,武帝和窦家关系渐远,王(田)家后来居上,这是生物学规律作法,窦家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颓势已成,势难挽回。
皇帝专制政治的本质,就是将天下利益归于一家一姓,一家一姓享受不完,势必要分给外戚。利益向外戚输送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干部也首先从外戚集团中选拔也就是自然而然的,在帝国建立之初,能分享权益的,还有功勋集团,但是几代下来以后,功勋集团渐渐凋零,外戚势力渐大已经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