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
雁门马邑豪聂壹,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上召问公卿。王恢曰:“臣闻全代之时,北有强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然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仓廪常实,匈奴不轻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为一,然匈奴侵盗不已者,无他,以不恐之故耳。臣窃以为击之便。”韩安国曰:“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七日不食;及解围反位而无忿怒之心。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公,故遣刘敬结和亲,至今为五世利。臣窃以为勿击便。”恢曰:“不然。高帝身被坚执锐,行几十年,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边境数惊,士卒伤死,中国槥车相望,此仁人之所隐也。故曰击之便。”安国曰:“不然。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饥,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故接兵覆众,伐国堕城,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从行则迫胁,衡行则中绝,疾则粮乏,徐则后利,不至千里,人马乏食。《兵法》曰:‘遗人,获也。’臣故曰勿击便。”恢曰:“不然。臣今言击之者,固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选枭骑、壮士阴伏而处以为之备,审遮险阻以为其戒。吾势已定,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绝其后,单于可禽,百全必取。”上从恢议。
夏,六月,以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将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约单于入马邑纵兵。阴使聂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以为然而许之。聂壹乃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下,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万骑入武州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得雁门尉史,欲杀之;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乃引兵还,出曰:“吾得尉史,天也!”以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乃皆罢兵。王恢主别从代出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亦不敢出。
上怒恢。恢曰:“始,约为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只取辱。固知还而斩,然完陛下士三万人。”于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当斩”。恢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为马邑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蚡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于是恢闻,乃自杀。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然尚贪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关市不绝,以中其意。
雁门地方势力头子兼巨商聂壹忽悠了官员大行令王恢,王恢接着忽悠了汉武帝。忽悠的内容就是在雁门马邑设埋伏圈,诱匈奴深入,然后一举歼之。这是汉帝国主动地寻找歼灭匈奴的第一次努力。在此之前,汉匈之间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局面,就像今天的巴以关系,战争状态是隐性的真实的,但表面上仍然是媾和状态,标志就是和亲仍然在进行中。
这次策划的发起人是聂壹,他和匈奴有生意往来,在雁门关的汉人,不可能不与匈奴做生意,这种状态持续了N千年,也是山西晋商驰名天下的“地利”,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交际的地方,创造了商业机会。但是匈奴的掠夺性激怒了这位商人,他想到了布个口袋阵,狠狠地干匈奴人一下。如果按照当时的描述,这样的埋伏一旦成功,可以让匈奴大伤元气,不敢回望南方,但是,非常可惜的是,这次策划失败了。警觉的匈奴单于“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隐蔽工作有漏洞,导致大汉的战略意图暴露,包围性质的歼灭战最后演变成了追击战,不仅没有给匈奴人以重创,反而把破坏和平的责任揽了过来,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启衅者。
战争之前,朝廷有过争论,专制体制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有些事情,一定要“民主决策”,因为拿不准,有各种变数,所以要集思广益,搞成功了,肯定要归功于伟大、光荣、正确的皇上,搞砸了,有过这么一次讨论,引蛇出洞,各种错误甚至反动思想有了暴露的机会,皇上就能很容易抓到垫背的倒霉蛋。所以,专制并不拒绝民主作风,有时候,还会很猛地发扬一下。
要不要伏击匈奴的争论,在王恢和御史大夫韩安国之间展开。韩安国有宰相之才,早年曾在景帝的弟弟梁孝王那里任相国,梁孝王与景帝之间有心结,韩安国折冲其中,政治智慧和工作水平不是一般的高。老韩老成持重,不愿启衅,指导思想还是保守主义,希望维持汉匈关系五十年不变,但是,他的想法和雄心勃勃的汉武帝不合拍了。
讨论汉帝国该不该发动这次战争或战役,就和讨论布什该不该打伊拉克一样,战争的动机是一回事,战争的进程(中间的投入和牺牲有多大)又是一回事,最后的结果又是一回事。这里面有很多观察的角度。
这次战争失利,主要还是细节推敲不够,露了马脚。当然,我们可以据此诘问,当时有没有条件和可能性打这么大的伏击战?三十万人围歼十万人,在今天看来,也是一场大战。
当整体上围歼匈奴兵团已无可能时,汉军也没有应变的预案和措施,特别是王恢所部,原来的目标是攻击匈奴的辎重,匈奴前军折回,若王恢所部敢于冒险,直击其辎重,局势也有逆转的可能,可惜王恢不是李广,不敢深入,只能以“完陛下士三万人”聊以自慰,有一搏制胜的可能,但没有下注,回来还想以“本钱还在”作为功劳,这样怎么可以向汉武帝这样的主子交代?
战役本身汉军并没有什么损失,但从战略上看,大汉损失很大:一是要承担破坏和平进程的责任;二是引起了匈奴的高度警觉,再次伏击围歼匈奴的机会没有了;第三,也是最关键的,青年皇帝力排众议,主导开打的第一仗就这么劳师无功,脸丢大了。
情况变化后,如果事先策划缜密,王恢进退就有章法,功过也好计算。没有预先的妙算,让王恢同学临场发挥,对他来说,显然难度太大了,是否出击匈奴辎重都已无关对错,关键是最后的结果,在皇上的评价体系里,只有打胜才是唯一正确的,不打或打输都是错误。王恢以为不打把队伍完整地带回来也能交代,因为没有规定我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打,但是皇帝刘彻不这么看问题。
结果当然是皇帝的观点正确,王恢自知罪不能免,自杀了。
这件事情上,王恢走了最硬的门路,求到了丞相田蚡那里,田蚡是个没有是非的人,连个政客都算不上,只要银子码出来,就有了行动的方向。但是田蚡、王太后都不能动摇刘彻的决定,这一点我们要记住,田蚡和王太后不是每件事情上都可以左右刘彻的。
王恢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一桩生意埋单了,汉武帝刘彻做人有欠厚道,但是,王恢的死,提醒了所有将来要和匈奴打交道的人:无功即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