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
太子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倚华具白皇后,发中厩车载射士,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卒。长安扰乱,言太子反。苏文迸走,得亡归甘泉,说太子无状。上曰:“太子必惧,又忿充等,故有此变。”乃使使召太子。使者不敢进,归报云:“太子反已成,欲斩臣,臣逃归。”上大怒。
丞相屈氂闻变,挺身逃,亡其印绶,使长史乘疾置以闻。上问:“丞相何为?”对曰:“丞相秘之,未敢发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何谓秘也!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乃赐丞相玺书曰:“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太子宣言告令百官云:“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上于是从甘泉来,幸城西建章宫,诏发三辅近县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之。太子亦遣使者矫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命少傅石德及宾客张光等分将;使长安囚如侯持节发长水及宣曲胡骑,皆以装会。侍郎马通使长安,因追捕如侯,告胡人曰:“节有诈,勿听也!”遂斩如侯,引骑入长安;又发楫棹士以予大鸿胪商丘成。初,汉节纯赤,以太子持赤节,故更为黄旄加上以相别。
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召护北军使者任安,与节,令发兵。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太子引兵去,驱四市人凡数万众,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民间皆云太子反,以故众不附太子,丞相附兵浸多。
庚寅,太子兵败,南奔覆盎城门。司直田仁部闭城门,以为太子父子之亲,不欲急之,太子由是得出亡。丞相欲斩仁,御史大夫暴胜之谓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当先请,奈何擅斩之!”丞相释仁。上闻而大怒,下吏责问御史大夫曰:“司直纵反者,丞相斩之,法也;大夫何以擅止之?”胜之惶恐,自杀。诏遣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奉策收皇后玺绶,后自杀。上以为任安老吏,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合从之,有两心,与田仁皆要斩。上以马通获如侯,长安男子景建从通获石德,商丘成力战获张光,封通为重合侯,建为德侯,成为秺侯。诸太子宾客尝出入宫门,皆坐诛;其随太子发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以太子在外,始置屯兵长安诸城门。
……
太子亡,东至湖,藏匿泉鸠里;主人家贫,常卖履以给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闻其富赡,使人呼之而发觉。八月,辛亥。吏围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脱,即入室距户自经。山阳男子张富昌为卒,足蹋开户,新安令史李寿趋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斗死,皇孙二人并皆遇害。上既伤太子,乃封李寿为邘侯,张富昌为题侯。
初,上为太子立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故宾客多以异端进者。
细读以上的文字,有几个关节点十分重要。
一、太子反戈一击,派人矫诏把江充抓捕起来,然后把他们杀掉了。这时,太子对江充可杀可不杀,杀了也不算失策。太子杀了江充,有两件事情没有办好,一是京城治安有些混乱,可能是捕杀江充余党的行动也扩大化了,皇上不在,京城出现混乱,太子难辞其咎;第二,太子没有主动派人向皇帝报告情况,皇帝得到的是苏文传来的消息,苏文是反太子的。在江充治巫蛊案的时候,汉武帝刘彻是在甘泉,甘泉在长安以北,是皇家度假之地,与京城大概有一天路程,这段距离把汉武帝父子隔开何止万里。
二、汉武帝听到京城有变,即使是对太子不利的报告,也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太子必惧,又忿充等,故有此变。”也做出了正确的决策,派使者“招附”太子。这说明武帝对他策划的反巫蛊运动还是幕后控制的,江充把太子下狱,刘彻可能有思想准备,太子把江充砍了,出乎刘彻的预想,既然如此,刘彻仍然一切尽在掌握,走狗死了,不足惜;怀疑对象先安抚一下,以后可以继续怀疑,也可以掉转枪口重新支持太子,把这场政治斗争归结于江充作怪,顺势收拾残局。皇上是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英明。遗憾的是,刘彻正确的判断,正确的决策和措施没有得到正确的执行。使者不敢进长安,到跟前巡逻了一下,回去报告“太子反已成,欲斩臣,臣逃归”。这里有个细节,使者是谁?没有写。按道理,这样的使命,非双方都信赖的贵戚重臣不能担当,斡旋皇上与太子的矛盾,岂能派喽啰兵充任。刘彻派人不当,是一时粗心,还是另有别的考虑,这就不得而知了。锐圆一直有一个疑问,后来的托孤大臣霍光,这么牛的政治家,这个时候钻哪儿了?是他此时人微言轻,没有资格出面说话,还是坐观时局,明哲保身,要说起来,他也是卫霍集团的成员,保护太子,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啊。
三、丞相刘屈氂在这个关键时候没有站出来,而是藏起来,他不愿帮助太子是显而易见的。这也说明,太子刘据在杀了江充以后,没有主动邀请在京城的官员一同处理危机,而任用的都是东宫的私属,这样,不仅找不到合适的人和皇帝老爸沟通解释,甚至把自己和皇帝老爸完全对立起来了。
刘彻把平乱的大权交给了丞相刘屈氂:“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这里“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似乎应该理解为“避免短兵相接,以免多杀伤士众”。)刘彻骂刘屈氂“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刘屈氂一听可以做周公,劲头来了,把长安周边各县的兵勇调动起来,围攻长安。
四、太子刘据杀江充时,只求自保,可能还有事后和老爸沟通的想法,但是,捕杀江充以后,没有控制好局面,长安城中出现了骚乱,群情鼓噪。索性就此控制长安、甘泉,这样的念头会不会在刘据脑子里一闪?从杀江充到刘屈氂带三辅近县兵马来到长安城下,这段时间,与其说刘彻的态度暧昧,还不如说太子的态度暧昧,或者说,父子两人都把消灭对方放在首选,把和解放在了备选的位置。但是从形势来看,老子暧昧一点没关系,怎么处理都没有问题;儿子这边就麻烦了,直接喊造反有理,没有号召力,向老爸投降,又知道没有好结果,于是,只能是不打旗号,先抵抗着再说。
五、“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召护北军使者任安,与节,令发兵。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太子兵败,南奔覆盎城门。司直田仁部闭城门,以为太子父子之亲,不欲急之,太子由是得出亡。”
从这些情况看,长安城内的官员军民等,同情太子的遭遇,也痛恨江充之流的倒行逆施,但是,太子果真打出反老子的旗号,也不会得到响应,老皇帝刘彻的威望仍在,父子君臣的观念仍然左右着人们的行为。
太子保命有人帮,太子反叛无人助,这就是长安城内的基本形势。
没有太子的军队,就没有太子的一切。
这起父子反目的悲剧,严重地扩大化了,长安军民为此“死者数万人”,长安当时全部人口才有多少,可以说是血洗都城了。
这时,壶关三老令狐茂给皇帝上书,总结了这一悲剧的缘由,老头讲得很中肯,也很明白:“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成;父慈,母爱,子乃孝顺。今皇太子为汉適(通“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鬲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樊。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臣不胜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宫下!”
书奏,天子感寤,然尚未显言赦之也。这个时候,太子还在外逃亡,汉武帝不明发大赦诏令,没有别的意思,皇帝的权威神圣不可侵犯,儿子再有理,也不宽赦。内心认错,但不会公开认错,更不会改错,这也是权力人格的一部分。
司马光在这样的大事发生后,自然要曰一下,他说:古之明王教养太子,为之择方正敦良之士,以为保傅、师友,使朝夕与之游处。左右前后无非正人,出入起居无非正道,然犹有淫放邪僻而陷于祸败者焉,今乃使太子自通宾客,从其所好。夫正直难亲,谄谀易合,此固中人之常情,宜太子之不终也!——一切问题都是教育问题,挖到根上了,佩服。不佩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