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
初,条侯周亚夫为丞相,赵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及禹为少府,比九卿为酷急;至晚节,吏务为严峻,而禹更名宽平。
中尉尹齐素以敢斩伐著名,及为中尉,吏民益凋敝。是岁,齐坐不胜任抵罪。上乃复以王温舒为中尉,赵禹为廷尉。后四年,禹以老,贬为燕相。
是时吏治皆以惨刻相尚,独左内史兒宽,劝农业,缓刑罚,理狱讼,务在得人心;择用仁厚士,推情与下,不求名声,吏民大信爱之;收租税时,裁阔狭,与民相假贷,以故租多不入。后有军发,左内史以负租课殿,当免;民闻当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车、小家担负输租,属不绝,课更以最。上由此愈奇宽。
从某种角度看,政治就是一个宽和严的问题。
宽和严,抓和放,死和乱,这种政治生活中的两元论,可谓久矣。
秦苛刻,汉初宽松,与民休息,及到武帝,对外用兵,需要动员社会资源,于是“吏治以惨刻相尚”。如果在这个坐标系里观察,中国历史可能就是一部宽严史;就是在同一个时间内,为政崇尚宽仁与提倡严峻的,也是争执不休,崇儒尚法,也是在宽严之间建立分水岭的。
那么,宽一点好,还是严一点好,这个问题基本上是个愚蠢的问题,如果用愚蠢对待愚蠢,就回答“宽严适度”。问题是什么叫适度?调控到哪里算是适度?
我们如果把皇帝(中央)、官僚层、百姓设为三个观察点,我们试着推导一下:
皇帝性仁慈,崇尚仁义,失之以宽——官僚层文恬武嬉,官官相护,贪渎成风——社会不公正,刁民横行,治安差,百姓受慢锉之苦;
皇帝性严酷,崇尚法治,导之以严——官僚层内部党争,人人自危,酷吏横行——社会相对公正,但自由度极低,百姓受利刃之苦。
宽和严上升到意识形态,就是儒家和法家,上世纪70年代批林批孔时,社论曰:中国历史也是一部儒法斗争史(说“也是”,是因为老人家已经定义过,中国历史是阶级斗争史,是农民革命造反史),其实细细想来,说得也挺对,就统治阶层内部而言,确实也是儒法斗争的历史,特别在汉代。后来有位皇帝,应该是汉宣帝(本名刘病已,即位后改名刘徇,西汉第十位皇帝,公元前73年—公元前49年在位),他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似乎是了断了争议,但是,这也只是刘徇本人打通任督二脉、自己通过政治实践和思考找到了儒法相通之处,作为个人,思考清楚这些矛盾也许没有问题,但意识形态从来都是代表着利益存在的,涉及利益的时候,要解决的是政治冲突,而不是学术争论。
宽严到了今天,除了一抓就死一放就活的阶段性难题以外,其实就是“左”和“右”的问题。
“文革”中,有句话讲“形左实右”,这倒是和“阴法阳儒”工整对仗。
在对左派或者是极左派“酷吏”感到厌倦的时候,汉武帝的大臣中间,出来一个叫兒宽的人,老兒“缓刑罚,务在得人心”,“用仁厚士,推情与下”,这和板着脸一本正经不知道通融两个字怎么写的酷吏们果然不一样。
有一个情节被史书记录了,那就是兒宽擅自搞税收优惠,没完成工作指标,被人告发而免官,消息传出,老百姓主动车拉肩挑,向国家踊跃上缴爱国钱粮,场面和样板戏《龙江颂》最后一场一样,希望借此留住兒宽。
老百姓主动缴税挽留兒宽,场面很震撼,也很感人,这种事情,在当时肯定要上内参的头条,汉武帝的反应还好,是“由此愈奇宽”,不是“由此愈忌宽”。皇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想让下面的大臣民望太高,另外一方面,老百姓一起出去,虽然是缴纳爱国钱粮,但毕竟是“组织起来”的行动,任何可以让老百姓组织化的情况,都是需要情报部门特别关注的。
老百姓是最讲究实惠和利益的,他们这么做,是算过账的,利益考量是第一位的,兒宽的故事在后世衍生出两种故事套路:一是官员以老百姓挽留为最高奖赏,百姓们不仅夹道欢送,还要送万民伞和锦旗,并且要从最初的自发自愿,变成授意和组织,当然是官方出面组织,老百姓是不能自己组织的,哪怕是欢送领导干部;还有一种就是老百姓经过精确计算,在贪官整体概率很高的情况下,尽力挽留现任官,排挤新任官,因为现任是饱官,新任是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