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皇帝建武三十年(公元54年)
春,二月,车驾东巡。群臣上言:“即位三十年,宜封禅泰山。”诏曰:“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何事污七十二代之编录!若郡县远遣吏上寿,盛称虚美,必髡,令屯田。”于是群臣不敢复言。
光武皇帝中元元年(公元56年)
上读《河图会昌符》曰:“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上感此文,乃诏虎贲中郎将梁松等按索《河雒谶文》,言九世当封禅者凡三十六事。于是张纯等复奏请封禅,上乃许焉。
1972年,美国总统访华。
毛泽东主席会见美国客人时,基辛格说:“我在哈佛大学教书时,曾指定我班上的学生研读您的著作。”
毛泽东谦虚地说:“我写的这些东西算不了什么,没什么可学的。”
尼克松连忙接着毛泽东的话说:“主席的著作影响了一个国家,改变了整个世界。”
毛泽东语速很慢地说:“我未能改变世界,只是改变了北京附近的一些地方而已。”
英雄暮年,回首一生,会发现山河永固,人心不改,自己能做的和所做的其实无多。
最早看到这段文字,我有点不解,不过还是把这理解成为毛主席伟大的谦虚了。因为从小我们认识的毛泽东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毛泽东,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毛泽东,是“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毛泽东,谁敢设想,到末了,他老人家只认为自己“改变了北京附近的一些地方而已”。
我们常说,有些话,不足以对外人道,但是,也有些话,只能对外人道。毛泽东如果对周恩来说“我们只改变了北京附近一些地方”,敬爱的周总理岂不要赶紧作检查。毛泽东对美国总统这个特殊的外人说这些话,疑似谦虚,又似发牢骚,其实是老人家内心自况,讲的是真情实感。
刘秀以开国之君在位三十余年,在历史上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了,老天爷虽然假以时日,但他自己知道,改天换地谈何容易。
群臣上奏:“即位三十年,宜封禅泰山。”
刘秀下诏让朝廷上下个个吃惊不小。刘秀说:“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让我去封禅,我骗谁呀,骗老天爷吗?难道泰山上的诸神还不如问礼的林放吗?为什么要让我去玷污记载七十二位贤君的封禅史册呢?以后,各级官员,谁再搞虚夸风,我就把丫头发剃光发配去劳改!”
刘秀在这里提到的林放,是孔子的学生,他曾经问老师,什么是“礼之本”?
我们知道,能发现问题的是好学生,能提出深刻问题的说明他思考得也很深刻。孔子看到林放问一件事情的本质,内心不禁狂喜,不过还是压抑情感回答道:“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大哉问!”就是你问的这个问题太有水平了。孔子说,不论是国家庆典活动,还是老百姓的喜丧嫁娶,都应该是内心敬重而不一定要排场,搞什么封禅什么大阅兵,不如给老百姓发点购物券;把丧礼搞得再排场,不如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常回家看看,帮妈妈洗洗碗帮爸爸揉揉肩。
一个伟大的圣明的君主,是能把握他的臣民的思想情绪的,并不一定要通过选举和民意测验才知道自己的支持率有多高。如果他在内心真的敬畏人民,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做了多少,专制制度的问题在于独裁者做坏事的时候,人民无能为力,无法遏止。但是他要为人民做好事的时候,可能会比选举出来的领袖更有魄力和效率。
刘秀的很多诏书是自己亲笔写的,像“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这样的狠话是任何一个郎官秘书不能写不敢写的。刘秀给臣子包括对手写的书诏,非常生动,情感和意志表达得非常准确清晰。一个语言清晰的人,一个用词准确的人,说明他对问题从来都是深思熟虑的。
刘秀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让覆灭的王朝重新复辟的帝王,刘秀无疑是刘姓宗室弟子中的人才。可惜,专制制度的极端自私性,会让包括他们内部的人才一样弃之荒野,一个统治集团,一姓皇族,如果能在内部建立人才的选拔制度,专制一样可以维系,因为可怜的中国人很习惯专制统治。问题是,专制制度连这么一点点对他们有极大好处的改革,都从来没有尝试过。
刘秀可以说是天地才,异常清晰地掌握了一个专制帝国运作的各个关节窍门,他以自己的聪明维系着庞大的帝国向前走着,尽管在下坡路上。
刘秀在严词拒绝封禅建议后的第二年,还是在官僚机器的簇拥下,去完成了虚妄的封禅泰山仪式。那个在乡村耕读的年轻人,那个公开宣示“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年轻人,那个“绛衣大冠”骑着青牛冲上战场的年轻人,到生命的末端,也可能会感觉到,自己什么都没有改变。
历史这么评价刘秀:“虽以征伐济大业,及天下既定,乃退功臣而进文吏,明慎政体,总揽权纲,量时度力,举无过事,故能恢复前烈,身致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