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莎吸口凉气，说：“有这么可怕？境界再高，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你和他没有深层次交流过？看他胸怀还是挺开阔的。”郑砚池说：“他对我也够意思，工作上，从来没有为难过我。但谁敢保证，新闻记者不会唯利是图？官商结缘，共谋虎皮，这可是顶级好新闻。可别轻看新闻记者，好多像是抬轿的，实际是拆庙的。外国人叫他们狗仔队，中国人叫他们无冕之王。咱不把他们看高，但也绝不能低估他们。新闻记者是一种职业，职业不就是饭碗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为了生存，有新闻报新闻，没新闻编新闻。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也是一种生存状态。况且老宾弄这事儿，可是条又粗又长的大线索，从新闻的角度看，他是条鲨鱼，是只绿毛大海龟，随便找个由头塞进内参，可够老宾喝一壶的了。除非中央有人站出来为他开脱，副总理级批复个下不为例。要么省委老一站出来挡一把，事儿也可以摆平。那么，老宾还可以继续翘尾巴，让那些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偃旗息鼓，想给穆铁柱穿小鞋的人，住手。可是，只怕是老宾没那么大的能耐，他织不成那么大的关系网。”
周慧莎说：“我并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我认为这个问题的要害，不在前因，也不在后果，更不在采购大单的标的是多少，全在于老宾和我，是不是假公济私，中饱私囊。我和宾省长之间，不发生金钱交易，没有行贿受贿。所以，即便有什么不妥，充其量也只能在纪律层面找措辞。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也干不成。退一步说，我如果对宾省长如此之大的帮助提携，无动于衷，装聋作哑，没一点表示意思，以后谁还肯帮我呀！我无论如何，脱离不开这个社会，创造出自己的一套出牌规则。握握手，笑一笑，鞠个躬，敬个礼，就心想事成，一切搞定，妄想！是这样，砚池，大果小果恰巧想进四海做生意——你应该明白了吧，别说宾省长接受一点礼品了，就是他贪个花旗银行，也能给他洗得一尘不染。”
郑砚池搓搓手，轻轻地摇头微笑，说：“当然，这个经济社会，阿基米德若给我根撬杠，我能把政府撬到另一个地方，但却无法堵住财政黑洞。在我们这个时代，事儿不在大小，而在于有人计较不计较，追究不追究。捂得严，做得巧，裤子一提啥都冇。”
周慧莎低头含笑，郑砚池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周慧莎一肚子的气恼和委屈，从化作依人小鸟的一刻，涣然冰释。她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郑砚池的脖颈，喘着气，不再说话。郑砚池亲吻了一下周慧莎润泽的脸蛋儿，说：“怎么样？本市长驾驭局面化解矛盾的能力怎么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一会儿工夫，把一个愁女怨妇变得气定神闲。”周慧莎闭上双眼，老姑娘的春秋情怀里，复又燃起对老情郎的爱恋火焰。
他们像往常一样，程序都提前设置好了。今天先是起伏错落的倾诉，后是肢体搭界。冲个澡，而后上床云雨，一觉到天亮。今天时间比较充裕，开机早，关机快，等他睡了一阵儿，起身小解的时候，看到未关的电视里，正在专题报道厦门远华走私案。
一个小人物赖昌星，搅得国家机器高速打转。拔出萝卜带出砖头瓦块，几个厅级领导，公安部的副部长，都栽了。郑砚池一惊，思索有关宾相符手脚不干净的议论，穿着睡衣坐下来看。他知道，市里有个大型建设项目的老总，是他的关系圈内人士。走私过来几部进口轿车，偷逃关税，被海关抓住不放。眼看就要翻船，宾相符亲自出面，找海关关长通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车上了牌照，项目老总解脱。作为市长，省里有人为市里挖除个定时炸弹，让市长安然无事，岂有不感谢之理。但是，聪明的郑砚池想，这颗炸弹是排除了，但这个隐患却永远存在。如果有一天走私汽车的人东窗事发，特别是宾相符若有个是是非非，市长恐怕得站在被挖出炸弹的大坑旁，帮助说个明白。一看赖昌星，不禁有些后怕。
眼下，他想到，数千万元采购大单的事儿，已经既成事实。令人忧心的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坐在危船上的人们，谁也不会相信船有倾覆危险。他们从危船上看到的，仍然是蔚蓝色的大海和安然祥和的海岸线。关于走私腐败，总理的批示早就传达过了。全国打击走私的风暴刮得正劲。如果远华走私案的蝴蝶效应波及到我们这里，也来一次霹雳行动。那么，常务副省长会怎么样呢？啊！幸亏自己和他没有实质性的交往。四海采购大单的事儿，要是他能坚持不染指其中，也就没有后患。但这些东西很难解释，多少人倒下，还不都是裙带关系拉扯进去的。
正想着，周慧莎也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郑砚池的手指着画面，对她说：“慧莎，这个远华走私案，所透出的铺天盖地信息，好像就是走私，打击。其实，这是一桩大规模的官场腐败案。赖昌星太狂，自认为官网结得密密实实，想不到成了瓮中之鳖。据我知道的一些情况，在东窗事发前，中央的领导考察厦门，厦门的头头脑脑们请求总理接见一下赖昌星，他们异口同声地夸奖他，赞扬他在厦门投资了五十多个亿，为地方经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中央的领导说：‘我知道这个人，但是他的钱大多是靠走私来的，让他补二十六个亿的税我就见他。’可见，中央的领导面临的，不纯粹是个孤立的走私大案，他还得和一个高层的腐败政治势力周旋。同样的道理，即便中央的领导，对一个走私分子，都不能一伸手就掐死。那么，一个市长应有千万个理由，对自己顶头上司乱七八糟的事儿，最好是装聋作哑。要么，慧莎，你就摸石头过河，试着走着，不行赶快往回撤。反正，等个一年半载，四海稳定住之后，你就拔腿走人。那儿，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周慧莎半躺在郑砚池温暖的怀抱里，默默地看着电视画面。郑砚池又指着画面说：“这位，看清了吧！出口成章，非常健谈。我们在中央党校的时候同班，人还不错，我们在一起照过相，还经常在颐和园大门外一个饭馆儿吃饭。这家伙胆子大得很，我们在党校学习期间，校方组织出国考察，他叫他们老乡送来三万美元。而我，却让市机关事务局，用人民币兑换了八千美元。一样学习，一样出国吧，我当时就觉得很不公，但现在看来，应该说是有一利必有一弊。”
厦门远华走私案的专题节目还在播出，惊心动魄的情节，没有引起周慧莎的多思，她躺在郑砚池怀里昏昏欲睡，直到专题节目结束。这时，周慧莎突然仰起脸来问：“砚池，你说实话，你收过人家钱没有？反正，我想过，不行贿的市长也许有，但不受贿的市长，恐怕并不存在。”郑砚池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慧莎，我不会瞒你，其实我也正在为此事犯愁。说实话，每次听到别人议论宾相符怎么样，我都觉得跟议论我一样，都是对我的一次警示。特别是我的几个同学栽了之后，我下定决心，要跳出当官不行贿受贿就不好为官的魔咒。但是，跳出跳出，真是说着容易跳着难。从实际情况看，上级下级，同事伙计，在特定环境中，他们都是木桩，篱笆。大家都像掏钱上梯子一样，掏次钱上一层，不掏钱不上，这已经是不言自明的官场潜规则了。有不掏钱的，那就是关系。但关系，当初也多是掏钱拉来的。有家庭背景的，毕竟是少数。”
周慧莎笑了，问：“你花了多少？十万，还是二十万？”郑砚池说：“不多，有几万块钱吧。那是我从商贸委主任晋升副市长时，基本上纯粹是请客吃饭。大把的现金，那时好像还不太流行。要是这些年，副市长这个职务，我恐怕就得放弃争取了。没听说过？五万元划一道，十万元买个帽。这可能还是老行情。说起来危言耸听，一落实平常稀松，就这样。”
周慧莎说：“这个赖昌星害人不浅，把那么多高级干部都拉下水了。拔出萝卜带出泥，一点都不假。”郑砚池感慨地说：“哪里是带出泥！弄住赖昌星，是伐倒一片树，地上一片黑。跟赖昌星栽的这些人，都是非常体面的人。座上宾变成阶下囚，只有一步之遥，吓人哪！人，还是有所畏惧点好。”
周慧莎问：“你收了多少？多少？砚池。”郑砚池仰起头，叹了口气说：“有二百多万吧。”周慧莎惊愕不已，她不由推了他一把，说：“给你个无期不成问题。”郑砚池冷静地说：“是这样，好在我决定明天就上交。”周慧莎问：“上交？不会成为大新闻吧？”郑砚池平静地说：“我的处置还是比较妥当的，我已经给监察局长打过招呼了。监察局长说，把纪委的廉政账号给你吧。他不知道有多少钱，但他关心的，是哪些人送的。我没给他说多少钱，更不说是哪些人送的。之所以没有说，慧莎，跟你说实话，我也真的需要钱。你刚才不是说不相信，我这个市长去行贿吗？我真的不想去行贿，但却想过去行贿。其原因，就是我也想再进步进步，我思想上的斗争很厉害，斗争的结果，是不想上半生荣华富贵，下半生身陷囹圄。做个男人，即便说得颓唐一些，兜里有几个小钱，怀中有个红颜知己，这比吃了再吐出来、说了再舔起来要滋润得多，要光彩得多。”
郑砚池谈兴大发，他对周慧莎说：“慧莎，给我泡点茶喝，我今天想搞点突破，把我最隐秘的，市长最矛盾的，也是最痛心的话，一股脑儿都给你倒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