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觉得自己干点活也是应该的,人家儿子是支书,还不时地往工地上跑,而自己算什么人,并且这么年轻,干这么点活还总觉着委屈。春兰就时不时地盯着那个老太太看,老太太误解了她,以为是想要水喝的,老太太就把水壶拎过来,说什么也要让春兰喝两口歇歇。春兰要是说不喝,老太太就笑笑说,像我年轻的时候,可现在老了,想干也干不动了。春兰也笑,但春兰笑着笑着就又不吭声了,原因是老太太转着眼瞧她问,你是哪家的媳妇?
这一问把春兰兴奋的心情给一下子问没了。她不想让人说大豪个不是,可大豪偏偏不争气,遇上这样出头露面的活,他偏偏不出来。无论春兰再怎么解劝,大豪有他自己的理由,你见山里哪辈子敢想着修条公路通向山外,他刘大举敢想,那就让他刘大举一个人干吧!我才不去丢人现眼的。春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找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可她还是好言相劝说,人家只要能干,咱为啥就不能干?再说了,这也是件好事,他刘大举这样做必定是为咱刘庄人着想的,这有什么不好?
无奈,春兰才背了锅灶一个人上的山。春兰不好意思说是大豪家的人,她笑笑说,你这么大岁数还来山上走动,要是有个不慎怎么办?
春兰的担心不无道理,老太太已经七十多岁了,但她精神好,她一听说儿子要在北山修一条盘山路,要让自己村的东西走出大山,她第一个支持,她说,我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一辈子都在盼着有一天能走出这大山看看山外是个什么样子,可人都老了还没有走出去过,我不能再让儿孙们也和我一样窝在这山里一辈子走不出这大山。所以她第一个支持儿子,也是第一个让儿子卖掉自己的棺木凑修路的钱的。
大举爷有大举奶的支持和老太太的理解,他还有什么不扑下身子干一番呢?
大举爷家分到的路段是一个拐弯的坡头,左边是一处立陡的悬崖,右边有一块巨石,可大举爷家除了儿子是个棒劳力外其余都是弱劳力,儿子的手也是残废的,大举爷什么话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这块路段原不是分给他的,但是这段路谁也不想要,当时分的时候,差点打起架来。
这一段原是分给豹子的,谁知豹子一看这一段那么难做,他二话没说,一把扯过会计的领口说,你要是敢把这一段分给我,老子这拳头可是不长眼睛的,说着丢了会计蹲在地上。会计有些害怕了,他找到村长刘衡说,我不干了,别弄不好把我的小命丢了!村长刘衡当时没在场,当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时,他找到了大举爷。大举爷二话没说来到现场看了看,然后手一挥说,往下分,这一段留下。豹子就没有什么话可说,虽然他又分得了下一段,可他看着大举爷一家老弱病残的都在干,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时不时地瞄上一眼,时不时地走过来说上两句,但大举爷一家从不和他计较。
老太太来坡上没几天就病倒了,大举爷忙着给老娘找大夫,又忙着山坡上一摊子事,没几日他也病倒了。他这一病可让村长刘衡慌了手脚。大举吃了几服药也不见轻,村长刘衡说,要不你去镇上医院检查检查,别是什么其他病。大举爷笑笑说,没那么严重吧,我这身子骨阎王爷还不一定收呢!过两天再说吧!
谁知过了两天,大举爷吃饭更加少了,他总是一个人离开大家远远坐在一边吃。这让大举奶看着不对劲。有一天,趁着家里人在一边干活的时候,大举奶问,你是不是咽不下硬东西?我咋看着你几天都没吃一口馍了,要不咱去镇上医院检查检查?
大举爷说,别大惊小怪,啥大不了的毛病,我这是累着了,等路修一段落了歇歇就会好过来的,别声张。
这天天下雨了,路上不好走,刘衡问,是不是让大家休息休息,天晴了再上山?
大举爷说也好,我也去城里看看病,这两天真的一口馍也咽不下。村长刘衡当时就觉着不对劲,他说你早就应该下山去检查检查。要是我,早就去了,别是坏病哩!
大举爷说,哪能会呢,我怀疑是咽炎,回去包点药吃吃再说吧!
雨越下越大,山上人只好撤回来了,当大举爷走进自己的家门时,他真想一下子扑到床上睡上几天几夜。可他担心母亲的病,他坚持着来到母亲床前,见母亲睡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把母亲的被子窝了窝,坐下了。他坐下后靠在床头就睡过去了,母亲睁开眼发现床前坐着个人,左看右看不认识,她只好坐起来推了一把问,你是不是找我家举呀?
大举爷还是没有睡醒。
老太太又推了一把问,举他已经四十五天没有下山了,你要是有急事就上山去找吧!我估摸着这两天要回来的,天一直下着雨。
大举爷还是没有醒。
老太太又说,你是镇上的还是哪个庄上的?你要是没急事就去外间坐,让我孙子给你倒杯茶坐下等着去叫他?你看看我这屋里脏,哪好意思让你坐在这儿!
大举爷这才动了动身子忙问,娘,你醒了?我咋个就睡过去了?你看看,我这么多天没工夫下山,不知道你的病咋样?
老太太这才又扭头去看,她看了又看,咋着都不像自己的儿子刘大举,老太太有了哭泣声,我咋着说谁个儿来我床前睡着了呢,原来是你回来了,你咋个变了样了,你差点让娘我认不出来了,你看看,你这胡子,多像你爹当年进山时那个样子。你咋个瘦成这样子呢?山里是不是伙食不好?你咋不自个儿爱惜身子呢?
老太太自顾自说个没完,谁知大举爷早已又睡过去了。他根本就没有听见母亲说什么,他只觉得困,想睡,所以在娘一连串的疼爱声中他又睡过去了。
老太太听听不见儿子回话,又去看儿子,发现儿子歪在床头早已睡着了。老太太又抽泣一阵这才叫孙子给他爹拿了被子搭上。
大举爷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天还在下着雨,大举奶催着儿子让陪他爹一块儿去镇上医院看病,这时候村长刘衡进来了。说,我和你一块儿去吧,你没看家里老的老,病的病,玲玲已经几天没见,你要让儿子去,这家谁来照顾,谁去寻找玲玲。说着让大举奶准备东西。
镇上医院一看说,确诊不了,让他们去县里检查。于是他们坐车到县医院。
检查的结果是癌症。
这对于村长刘衡来说出乎意料。
这对于大举爷来说更是晴天霹雳。
两个人坐在病房里一言不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主意也没有。
刘衡说,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
刘衡不相信便拿着化验单又去找医生。
医生说,这是真的。刘衡再次回到病房后大举爷却喜笑颜开。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癌症,看把你吓的。我这身子骨我知道,再活个三两年没问题,你想想,咱这山里路没修好会让我倒下?板栗基地建不起来我会倒下了?你别担心,我会和你干到底的。我会把这一切干完全干彻底再丢手的。
说着他就去清手续要出院。
刘衡说,你这是拿性命在做儿戏,既然检查出来是这种病,你就得住下来治,村里的一搭子事我会揽着的,你只管放心地治病,等好了再回也不迟。
大举爷又笑了笑说,你见这种病有几个住院的会好着回去?本来是个大活人,只要住到医院里没有一个好着回去的。我要回去,别耽误时间,枉花钱。
村长刘衡还要说什么,大举爷却笑笑说,今后这日子我可是扳着指头在活──没几天了,你要我在这医院里憋死?
在村口迎接大举爷的是玲玲,她这阵子又好多了,她一手接过爷爷手里的东西,一手又要去拉爷爷,大举爷手一挥让玲玲差点哭出声来。村长刘衡说,玲玲这阵子去哪儿了?
玲玲说,我还能去哪儿,我是去野狼谷看看那些个学生。我怎么会把那些个学生丢下不管呢?
村长知道玲玲的病时轻时重,也不再多说什么,免得惹她伤心犯病。村长刘衡说,以后别再乱跑,在家里帮你奶奶干些活,山上你爷也忙,也管不了你那么多了,野狼谷那么远,别再去了,等以后有机会再给你找个事做,玲玲从小就是听话的孩子。
说着话就到家了,大举爷走到门口时又盯着村长刘衡说,记着我的话,别随便说。
玲玲说,什么话别随便说。大举爷说,是村上的事。
玲玲问,爷爷,你到底得了什么病?让我们在家里担心得一时也不得安宁。
大举爷笑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还不是咽炎,这不医生开了药吃了就会好的。
村长刘衡在一旁只想掉眼泪。
海拔九百多米的盘山路修好的那天,村里自发组织了一场“演出”,说是演出其实就是大家用些盆盆缸缸敲打着热闹了一阵,大家正在高兴,不料大举爷却口吐鲜血晕倒在一边。刘衡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可大举爷醒来后摆摆手不让刘衡吭声。刘衡根本没听大举爷的,他一边喊人快来,一边扶着大举爷往山下走。
大举爷不得不住院动手术了。
大举爷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村长是不是在这儿?
大举奶说,不在。大举爷说,不在就好,要是山上没个人守护着,那还能行?
大举爷又问,农科院的专家来了没有?
大举奶说,已经来一星期了,家里的事你就先放下吧!等你病好了再操心吧!
大举爷把手一挥说,你懂个啥,人家专家忙着呢,你以为都恁好请,再说来栓的钱也是血汗钱,挣一分钱也不容易,他舍得拿出几万元让咱去请专家,现在请来了不一鼓作气搞好,对得起谁?再说了现在正是季节,嫁接板栗也正是时候,二钟已经催我好几回了,错过了这个季节还得再等一年呢!大举爷说着刀口一阵钻心的疼。他的头上出了一阵冷汗后才闭上眼喘着气。
大举奶说,不让你说话,你偏要说,你看看,这罪让谁受。在山上时我说让你来看看,你就是不听,你看看,你现在多难受。有病了没说安安生生治病,一会儿要问路,一会儿要问板栗,你想咋着你咋着吧,我也不管你了!
半个月后大举爷执意要出院,大举奶拗不过她,只好又回到了刘庄。
大举爷回到刘庄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山,他要看看自己亲手修的盘山路是不是已经通了汽车,是不是已经通向了山外。
大举爷站在山顶的时候,他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村长刘衡说,板栗基地已经建起来了,你看,山下那一片,省农科院的同志说,他们想把咱们的基地作为他们的示范区,每年给咱们一定数量的发展基金。
大举爷笑了。
大举爷这是最后一次的笑。
从此后大举爷再也没有走上这座海拔九百多米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