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 晴天 无风 无所事事
刘庄的村中有块石,形美。它顺着湍河的走向一直就那么坐落在村中央。据上辈人讲,这块石会变形,它随着自然界的天灾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幻着形体,但很少有人动它。刘庄人也习惯了,不阻路不碍田,习惯了有时候倒觉是一风景。下工回来偶尔歇歇脚倒也便利,人们便也记不得它的变化和不变化。
这块石便叫睡石。
癸嫂家的风波平息之后,癸嫂在家躺着,身子骨也一直不硬朗,我说去看看也一直没去,这天吃过早饭,我和母亲正说着要去癸嫂家看看,谁知村长刘衡来了,村长刘衡一进门就嚷,说,黑妞呀,你是不是想好了?
我知道村长刘衡一直是为洞矿那事跑来跑去,虽然他一次次来我家不提,但我和他心里都非常明白,这是迟早的事。
我说,大叔,咱刘庄人真的恁在乎他马大嘴那俩钱?难道就筹不来一笔款项?
刘衡不吭声了。闷着头吸了一支烟然后说,黑妞呀,你难道也不理解大叔这心思?我不是筹不来,而是我不愿在村人们面前再栽一次了。
这我理解。但是我和他马大嘴……再说了他马大嘴在亚山镇的影响你又不是不知道,让我去宣传他,我这心里实在别扭。
这我知道,你只当是履行公事,大叔我陪你一起去,饭不在他那儿吃,让他谈,谈了咱就走,总行吧!
这不是吃饭不吃饭的问题。我讨厌马大嘴并不是因为他马大嘴的为人,而是因为在学校时他的所作所为曾那么重地伤害过我。可是今天为了刘庄人的利益,为了刘庄村的经济发展,难道我真的违心地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吗?可这种内心的矛盾和纠结我能对刘衡说出来吗?
村长刘衡说,要不让他来咱这儿?那样的话,咱得管他一顿饭,现在的企业家,吃得多了见得多了,恐怕咱也招待不起的。
我说,大叔,不是谁管谁饭的问题,说重了是原则性的问题,说轻了是个宣传对象不慎重。要是让县上领导知道了,这不是找着挨批吗?我也知道这样的理由应付村长有些牵强,可怎样才能拒绝和马大嘴见面呢?
说了半天,刘衡看我没有松口的余地,他把脸一拉说,你娃子中啊,大叔也请不动了。
母亲忙出来站在一边说,黑妞呀,我看就是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甭管他人品好坏,你这是在做善事,你是为了咱刘庄人才去找他马大嘴写的。去吧,你大叔为这件事没有少操心,你就应承下,抽空儿去一趟。
母亲这一说,似乎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村长刘衡看我也闷着头不吭声,知道母亲的话起作用了。他忙趁机说,其实我也不想难为你,可我也是一片好心,想让村上人早些富起来。村长刘衡又说,你等着,我去找找豹子,让他开拖拉机送咱们去。
我说,大叔,你也不想想,豹子为那洞矿的事,踮着脚想包,你却要让外村人包,他还会送你去?
我去试试,看他豹子敢不听我的。他要是不听我的,我村里再来客就不去他那儿吃。我把房子收回来,让他的饭店开不成。
村长刘衡又一蹶一蹶地走了。我心里特别烦,能挨一天我就晚一天见到那马大嘴。我对母亲说去癸嫂家看看,走到睡石旁时,怪爷老木儿过来了。他看看我再看看我,没吱声,赶着一群羊向河对面的坡上走去。
怪爷叫刘训,在庄上说话大腔大调,走路也怪模怪样,在我的心目中始终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之气。但怪爷人好心善,谁有难他都帮,谁有苦他都助,人们闲下时也总喜欢找他一起聊天。
怪爷是村上几十年的放羊倌。大集体时他管着生产队的上百只羊,后来承包到户后,怪爷一下子觉得没事干了就病倒了。怪爷睡了一个多月走在村里逢人便骂。他骂罢支书骂村长,骂罢村长骂组长。儿子床前床后地侍候,床前床后地解释,说是党的政策,不是哪个人的主意。怪爷就把儿子也骂个狗血喷头。你娃子懂啥,共产党好不容易让咱过两天好日子,这又来分;毛主席让咱有了吃的有了穿的,这又来分。我就知道是他支书没安好心,想败坏的是他村长……
怪爷睡了一个多月起来后让儿子买羊,他还要继续放。儿子说,十几只羊也得上千块,我一下子去哪儿弄那么多钱,要不先买个两三只,慢慢地发展。
怪爷恼了,说,我一只也不要。
怪爷说到做到。他真的没有再提买羊的事,每天都在村边的老槐树下蹲着,瞅着村长组长从这儿过。这天,他好不容易瞅着组长过来了,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组长的手说,你敲一下钟,我有话要在会上说。
组长说,现在地分了,谁还听我的,就是敲了,也不一定有人来。
怪爷说,你要是不敲,我可是要敲了。说着起身去到老槐树下。当当当,一阵钟声过后,真的没有一个人来。
组长跟过来说,咋样?你要是有事就跟我说,遇着机会我在会上说说。
怪爷说,这事你做不了主。说着怪爷又抡起棍子敲起来。这一敲,倒来了一群年轻人,他们看看是怪爷敲的,嘻笑了一阵都走了。
怪爷就又敲。怪爷想,我就不信没有人听见我这钟声。
当当当……
怪爷放下棍子蹲在地上直喘气。儿子来了说,爹,你这是咋的,敲钟做甚?
你别管。说着怪爷又敲。
这之后,人是来了不少。怪爷这才说,谁家要是有羊不愿意放,就都赶到我这儿,我老木儿也是几十年放羊的,对羊啥样大家也都看得清楚,我这一生离不开羊,猛地让我闲着,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大家信得过我的就把羊赶来,点好,交给我老木儿,要是信不过我的你就不要架势。
你是义务还是要报酬?
我一分钱也不要。
那时集体时,队上可以给你开工分,现在都是个体了,没有人给你工分了。怪爷,你可要想好。
怪爷说,大家说的算啥话,我老木儿就是离不开羊,没了羊我这身子骨也就散了,我每天看着一群羊在山上活蹦乱跳的我这心里舒坦、踏实。
怪爷说罢一扭一扭地走了。
没一会儿,门前集了一大群羊,怪爷点了点,缺了十几只,大集体时,他放的是一百一十一只。怪爷不死心,又去找了组长。组长说,那几只分给了豹子家,豹子管不过来拉街上卖了。
怪爷来到豹子家。豹子说,你老闲着多自在,何必要多此一举?
怪爷说,你娃子把那几只羊卖给谁了?
豹子想,干脆给他说个没想。豹子说,卖给街上的羊肉馆了,一拉去人家就把它们杀了。
怪爷当时就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豹子急了问,怪爷,你这是咋了?你可别吓我,不就是几只羊吗,至于恁伤心?
怪爷蹲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回家。
一年多后,怪爷放的羊群又发展到一百一十一只了,怪爷的心情特别好,整日活得鲜亮。这天,组长把他喊去说,上边来人要见你。
怪爷想,我这一不做坏事二又不犯法,上边咋找我呢?
村长刘衡说,是好事,上边听说了你的无私奉献,特意来找你了解情况的。
我不去。怪爷又一扭一扭地上山放羊了。
怪爷做梦也没想到就为百姓放这百十只羊,自己还能当上县人大代表。他便把乡亲们的一桩桩事都记在心里,准备在会上提一提。
会开了五天,怪爷的心也沉了五天。
上面要村里办企业,村里原先办了一个小型造纸厂,没多久就停了,后来听说让一个外乡人包了,可是一年没过去,地里的麦子玉米枯了,沿河的水也没有过去的清澈了,老百姓不懂这叫污染,但清楚是纸厂的水作践的。
怪爷就把这件事带到会上提了。
后来,怪爷回到村上逢人便讲,提了提了,上面的官还在场呢!可是有一天,村长刘衡把怪爷叫到村里,狠训了一顿,说怪爷是个“二百五”,当个人大代表,没事找事,你在会上一提,环保局来罚咱两千,这下你美了,气顺了,安心了?
怪爷就有些想不通,这怎么会呢,本想为老百姓办点好事,却让老百姓又遭灾。我做错在哪里了?后来人们一提怪爷的人大代表,怪爷脸总是热热的。
我在睡石旁坐了一会儿,也没见村长刘衡来找我,心里有些许庆幸和安慰。
睡石其实是挡在村路中间的。村路到这儿只好绕里拐了一圈。刘衡任村长后,操心几年想扩宽这条路。可谁知一开会,怪爷和满子大叔首先站出来反对。刘衡列举了好多条扩宽路的好处,怪爷和满子大叔根本不理,刘衡下令动工,怪爷就直挺挺躺在睡石上。怪爷说,你小子吃豹子胆了,这可是块不一般的石,多少老辈人都是看着它咋个变的,你娃子要是动了,全村人就不会安生的。
这话是吓不着村长刘衡的。
村长刘衡依旧做着扩宽路的工作准备。
这年夏季雨水也多,睡石周围也有几处被冲垮了。刘衡趁势把睡石崩了。却见上面刻有字:福祸相依。怪爷知道了便一病不起。
到了秋天,路扩好了,雨却瓢泼似的下个不停。先是睡石处的土陷落,接着成片连着塌方。刘衡望着凶猛的河水急速地向村庄漫来,大家才想起怪爷说的话,睡石是动不得的。
那是1998年。
那一年刘庄人像避难一样都撤走了。
冬天,人们回到刘庄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睡石按原来的样子修好,缝隙之处砌上水泥,并将水泥延伸了几百米长。
怪爷让人搀扶着也来到睡石处说,它是咱刘庄的命石呀!
刘衡后来让人在新砌的水泥上刻了字:此石系命于众乡亲,它拦河阻水避免祸患,重立此石以示警戒!
怪爷的羊群散在山上斑斑点点,给大山增添了少有的风景。我坐在睡石处,还依稀能听得见他吆喝羊的声音,还是那样大腔大调。我扳着指头算了算,除了前几天死的满子大叔外,村里恐怕要数怪爷的年龄大了。是啊,农村人没个事做,就觉得少了什么,他们和山打交道惯了,一天不上山转转就觉得缺点什么。
母亲喊我了。
母亲说,你大叔说了,今天不去找马大嘴了,他有事要去乡里开会哩,让给你说一声。
我的心顿时明朗起来。
我听见了歌声。
母亲说,那是你怪爷唱的,他可是越活越年轻了。要是没有那一群羊,你怪爷说不定早就见阎王了。
怪爷一生就那么一个儿子,从我记事起,他就守着儿子过。
母亲说,就那个儿子也是他在山上捡的。怪爷一辈子没有结过婚。
真的?
可你怪爷从不让人提说这件事。
听说他和任寡妇是不是也有牵连?
这种事谁也说不清。那时候大集体,你怪爷年年有余粮,总是接济任寡妇些,时间一久,人们有了闲言碎语。
说着话,怪爷又吆喝着羊群回来了,母亲说,这么早就回来了。
怪爷看看没递腔。
他是不是耳朵聋?还是不愿理人?
他就是这么个怪脾气。
怪爷看看我又看看我。
母亲说,这是黑妞呀!
怪爷说,啥时回来的?
我说,几天了。您老还能放羊?
人老了不中用了,就这么百十只羊也总是圈不到一起。那时,大集体时……嘟哝着一个人往前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