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说,阿城也许不高兴。作者的立意,不宜说破。说破便煞风景。说得太实,尤其令人扫兴。
阿城的小说的结尾都是胜利。人的胜利。《棋王》的结尾,王一生胜了。《孩子王》的结尾,“我”被解除了职务,重回生产队劳动去了。但是他胜利了。他教的学生王福写出了这样的好文章:“……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教的学生写出这样的好文章,这是胜利,是对一切陈规的胜利。
《树王》的结尾,萧疙瘩死了,但是他死得很悲壮。
因此,我说阿城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有人告诉我,阿城把道家思想糅进了小说。《棋王》里的确有一些道家的话。但那是拣烂纸的老头的思想。甚至也可以说是王一生的思想,不一定就是阿城的思想。阿城大概是看过一些道家的书。他的思想难免受到一些影响。《树王》好像就涉及一点“天”和“人”的关系(这篇东西我还没太看懂,捉不准他究竟想说什么,容我再看看,再想想)。但是我不希望把阿城和道家纠在一起。他最近的小说《孩子王》,我就看不出有什么道家的痕迹。我不希望阿城一头扎进道家里出不来。
阿城是有师承的。他看过不少古今中外的书。外国的,我觉得他大概受过海明威的影响,还有陀思妥也夫斯基。中国的,他受鲁迅的影响是很明显的。他似乎还受过废名的影响。他有些造句光秃秃的,不求规整,有点像《莫须有先生传》。但这都是瞎猜。他的叙述方法和语言是他自己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云:“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说得很好。阿城的文体的可贵处正在:“不取诸邻”。“脑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阿城是敏感的。他对生活的观察很精细,能够从平常的生活现象中看出别人视若无睹的特殊的情趣。他的观察是伴随了思索的。否则他就不会在生活中看到生活的底蕴。这样,他才能积蓄了各样的生活的印象,可以俯拾,形成作品。
然而在摄取到生活印象的当时,即在十年动乱期间,在他下放劳动的时候,没有写出小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的。
只有在今天,现在,阿城才能更清晰地回顾那一段极不正常时期的生活,那个时期的人,写下来。因为他有了成熟的、冷静的、理直气壮的、不必左顾右盼的思想。一下笔,就都对了。
他的信心和笔力来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生活的现实。十一届三中全会救了中国,救了一代青年人,也救了现实主义。
阿城业已成为有自己独特风格的青年作家,循此而进,精益求精,如王一生之于棋艺,必将成为中国小说的大家。
《年关六赋》序
“家贫难办蔬食,忙中不及作草”。我很想杜门谢客,排除杂事,花十天半个月时间,好好地读读阿成的小说,写一篇读后记。但是办不到。岁尾年关,索稿人不断。刚把材料摊开,就有人敲门:好容易想到一点什么,只好打断。杨德华同志已经把阿成的小说编好,等着我这篇序。看来我到明年第一季度也不会消停。只好想到一点、说一点。
我是很愿意给阿成写一篇序的。我不觉得这是一件苦事。这是一种享受。并且,我觉得这也是我的一种责任。
我这几年很少看小说。
阿成的小说我没有看过。我听说有个阿成。连他的名噪一时的获奖作品《年关六赋》我也没有看过:我偶然看到的他的第一篇作品是《活树》(和另外两个短篇):我大吃一惊。这篇小说的生活太真实了!接着我就很担心,为阿成担心,也为出版社担心。现在,这样的小说能出版么?我知道有那么一些人,对于真实是痛恨的。
我把阿成的小说选稿通读了一遍(有些篇重读过),慨然叹日:他有扎扎实实的生活!我很羡慕。
我曾经在哈尔滨呆过几天。我只知道哈尔滨有条松花江,有一些俄式住宅、东正教的教堂,有个秋林公司,哈尔滨人非常能喝啤酒,爱吃冰棍……看了阿成的小说,我才知道圈儿里,漂漂女,灰菜屯……我才知道哈尔滨一带是怎么回事。阿成所写的哈尔滨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近乎离奇,好像这是奇风异俗。然而这才是真实的哈尔滨。可以这样说:自有阿成,而后世人始识哈尔滨--至少对我说起来是这样。
一个小说家第一应该有生活,第二是敢写生活,第三是会写生活。
阿成的小说里屡次出现一个人物、:作家阿成。这个阿成就是阿成自己。这在别人的小说里是没有见过的。为什么要自称“作家阿成”?这说明阿成是十分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作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责任的:要告诉人真实的生活,不说谎。这是一利严肃的,痛苦入骨的责任感。阿成说作家阿成作得很苦,我相信。
《年关六赋》赢得声誉是应该的。这篇小说写得很完整、很匀称,起止自在,顾盼生姿,几乎无懈可击。这标志着作者的写作技巧已经很成熟,不止是崭露头角而已了。现在的青年作家不但起步高,而且成熟得很快。这是五十年代的作家所不能及的。
但是这一集里我最喜欢的两篇是《良娼》和《空坟》。这两篇小说写得很美,是两首抒情诗,读了使人觉得十分温暖(冰天雪地里的温暖)。这是两个多美的女性呀。这是中国的,北国的名姝,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无价的珠玉。这两个妇女的生活遭遇很不相同,但其心地的光明澄澈则一。
这两篇小说都是散发着浪漫主义的芳香的。关于浪漫主义有一种分切法,叫作积极的浪漫主义和消极的浪漫主义,这种分切法很怪。还有一种说法,叫做“革命的浪漫主义”。那么,是不是还有“不革命的浪漫主义”?“不革命的浪漫主义”是有的。沈从文的《边城》,在有些人看来就是“不革命”的。其实我看浪漫主义只有“为政治的”和“为人的”两种。或者,说谎的浪漫主义和不说谎的浪漫主义。有没有说谎的浪漫主义?我的《羊舍一夕》、《寂寞与温暖》就多多少少说了一点谎。一个人说了谎还是没有说谎,以及为什么要说谎,自己还能不知道么?阿成的小说是有浪漫主义的,因为他对这两个妇女(以及其他一些人物)怀着很深的爱,他看到她们身上全部的诗意,全部的美,但是阿成没有说谎。这些诗意,这些美,是她们本有的,不是阿成外加到她们身上的。这是人物的素质,不是作者的愿望。
一个作家能不能算是一个作家,能不能在作家之林中立足,首先决定于他有没有自己的语言,能不能找到一种只属于他自己,和别人迥不相同的语言。阿成追求自己的语言的意识是十分强烈的。
阿成的句子出奇的短。他是我所见到的中国作家里最爱用短句子的,句子短,影响到分段也比较短。这样,就会形成文体的干净,无拖泥带水之病,且能跳荡活泼,富律动,有生气。
谁都看得出来,阿成的语言杂糅了普通话、哈尔滨方言、古语。他在作品中大量地穿插了旧诗词、古文和民歌。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捉摸清楚:阿成写的是东北平原,这里有些人唱的却是西北民歌,晋北的、陕北的。阿成大概很喜欢《走西口》这样的西北民歌,读过很多西北民歌。让西北民歌在东北平原上唱,似乎没有不合适。民歌是地域性很强的,但是又有超地域性。这很值得捉摸。
阿成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用了一些不常见的奇特的字句。这在年轻人是不可避免的,无可厚非。但有一种意见值得参考。宋人范唏文《对床夜话》云:
诗用生字,自是一病。苟欲用之,要使一句之意,尽于此字上见功,方为稳贴。’
他举出一些唐人诗句中的用字,说:
……皆生字也,自下得不觉。
诗文可用奇字生字,但要使人不觉得这是奇字生字,好像这是常见的熟字一样。
阿成的叙述态度可以说是冷峻。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不动声色。但有时会喷发出遏止不住的热情。如;宋孝慈上了船,隔着雨,两人都摆着手。
母亲想喊:我怀孕了汽笛一鸣,雨也颤,江也颤,泪就下来了。
冷和热错综交替,在阿成的很多小说中都能见到。这使他的小说和一些西方现代作家(如海明威)的彻底冷静有所不同。这形成一种特殊的感人力量,这使他的小说具有北方文学的雄劲之气。我觉得这和阿成的热爱民歌是有关系的。
阿成很有幽默感。
《年关六赋》老三的父亲年轻时曾和一个E本少女相爱。
解放后若干年,这事被红色造反派们知道了。说老-的父亲是民族的败类,是狗操的E本翻译,一定是日本潜伏特务。来调查老三的母亲时,母亲说:
“怎么,干了日本娘们不行?我看干日本娘们是革命的,大方向是正确的。”
看到这里,没有人不哈哈大笑的。
老三是诗人,爱谈性,以为“无性与中性,阴性与阳性,阳性与阴性,阴阳二者构成宇宙,宇宇宙宙,阴阴阳阳,公公母母,雄雄雌雌,如此而已”。
老三的阴性,在机关工作,是党员,极讨厌老三把业余作家引到家里大谈其性。骂他没出息,不要脸,是流氓教唆犯:“准有一天被公安局抓了去,送到玉泉采石场,活活累死你!看你还性不性!操你个妈的!”
这句“操你个妈的”实在太绝了!
我最近读了几位青年作家(阿成我估计大概四十上下,也还算青年作家),包括我带的三个鲁迅文学院的研究生的作品。他们的作品的写法有的我是熟悉的,有的比较新,我还不大习惯。这提醒我:我已经老了。我渴望再年轻一次。
有一种说法:“十年文学”或“新时期文学”已经结束了,从1989年开始了另外一个时期。这个时期好像还没有定名。读了几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我觉得“新时期文学”并没有结束。虽然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文学创作有些沉寂,但是并未中断。我相信文学是要发展的,并且这种发展还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新时期文学”的延续,不会横插进一个尚未定名的什么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