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何立伟过去是没有细读过废名的小说的,然而他又发觉他与废名有很多内在的东西颇接近,这是很耐人深思的。正如废名,有人告诉他,他的小说与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很相似,废名说:“我没有看过她的小说”,后来找了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小说来看了,说:“果然很相似”。一个作家,没有读过另一作家的作品,却彼此相似,这是很奇怪的。
但是何立伟是何立伟,废名是废名。我看了立伟的全部小说,特别是后来的几篇,觉得立伟和废各很不一样。我的这篇序恐怕将写成一篇何立伟、废名异同论,这真是始料所不及。
废名是一位被忽视的作家。在中国被忽视,在世界上也被忽视了。废名作品数量不多,但是影响很大,很深,很远。我的老师沈从文承认他受过废名的影响。他曾写评论,把自己的几篇小说和废名的几篇对比。沈先生当时已经成名。一个成名的作家这样坦率而谦逊的态度是令人感动的。虽然沈先生对废名后期的小说十分不以为然。何其芳在《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提到刘西渭(李健吾)非常认真地读了《画梦录》,但“主要地只看出了我受了废名影响的那一点”。那么受了废名影响的这一点,何其芳是承认的。我还可以开出一系列受过废名影响的作家的名单,只是因为本人没有公开表态,我也只好为尊者讳了。“但开风气不为师”,废名是开了一代文学风气的,至少在北方。这样一个影响深远的作家,生前死后都很寂寞,令人怃然。
我读过废名的小说,《桃园》、《竹林的故事》、《桥》、《枣》……都很喜欢。在昆明(也许在上海)读过周作人写的《怀废名》。他说废名的小说的一个特点是注重文章之美。说他的小说如一湾溪水,遇到一片草叶都要抚摸一下,然后再汩汩地向前流去(大意),这其实就是意识流,只是当时在中国,“意识流”的理论和小说介绍进来的还不多。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西方的意识流的理论和小说还没有介绍进来,中国已经有用意识流的方法写的小说,并且比之西方毫无逊色,说明意识流并非是外来的。人类生活发展到一定阶段,对意识的认识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产生意识流的作品。这是不能反对,无法反对的。废名也许并不知道“意识流”,正像他以前不知道弗吉尼亚伍尔芙。他只是想真切地反映生活。他发现生活中意识是流动的,于是找到了一种新的对于生活的写法,于是开了一代风气。这种写法没有什么奥秘,只是追求:更像生活。
周作人的文章还说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1948年我住在北京大学红楼,时常可以看到废名,他其时已经写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潜心于佛学。我只是看到他穿了灰色的长衫,在北大的路上缓缓地独行,面色平静,推了一个平头。我注意了他的相貌,没有发现其额如螳螂,也不见有什么奇古--一个人额如螳螂,是什么样子呢?实在想象不出。
何立伟与废名的相似处是哀愁。
立伟一部分小说所写的生活是湖南小城镇的封闭的生活,一种古铜色的生活。他的小说有一些写的是长沙,但仍是封闭着的长沙的一个角隅。这种古铜有如宣德炉,因为熔入了椎碎了的乌斯藏佛之类的贵重金属,所以呈现出斑澜的光泽。有些小说写了封闭生活中的古朴的人情。《小城无故事》里的吴婆婆每次看到癫姑娘,总要摸两个冷了的荷叶粑粑走出凉棚喊拢来那癫子。“莫发癫!快快同我吃了!”萧七罗锅侧边喊:“癫子,癫子,你拢来!”“癫子,癫子,把碗葱花米豆腐你吃!”霍霍霍霍喝下肚,将那蓝花瓷碗往地上一撂,啪地碗碎了。萧七罗锅也不发火,只摇着他精光的脑壳蹲身下去一片一片拣碎瓷。还有用,回去拿它做得瓦片子,刨得芋头同南瓜。这实在写得非常好。拣了碎瓷,回去做得瓦片子,刨得芋头同南瓜,这是一种非常美的感情,很真实的感情。
但是这种封闭的古铜色的生活是存留不住的,它正在被打破,被铃木牌摩托车,被邓丽君的歌唱所打破。姚笃正老裁缝终于不得不学着做喇叭裤、牛仔裤(《砚坪那个地方》)。这是有点可笑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这种行将消逝的古朴的生活,何立伟的感情是复杂的。这种感情大体上可以名之为“哀愁”。鲁迅在评论废名的小说时说:“……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里,才见以清淡为衣,而如著者作说,仍能‘从他们当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从立伟的一些前期的小说中,我们都可觉察到这种哀愁。如《荷灯》,如《好清好清的杉木河》……。这种哀愁出于对生存于古朴世界的人的关心。这种哀愁像《小城无故事》里癫子姑娘手捏的栀子7E,“香得并不酽,只淡淡有些幽远”。“满街满巷都是那栀子花淡远的香。然而用力一闻,竟又并没有。”何立伟的不少篇小说都散发着钆子花的香味,栀子花一样的哀愁。
鲁迅论废名文中说“:可惜的是大约作者过去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闪露,于是从率直的读者看来,就只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了。”老实说,看了一些立伟的短篇,我是有点担心的。一个作者如果停留在自己的哀愁中,是很容易流于有意低徊的。1立伟是珍惜自己的哀愁的。他有意把作品写得很淡。他凝眸看世界,但把自己的深情掩藏着,不露声色。他像一个坐在发紫发黑的小竹凳上看风景的人,虽然在他的心上流过很多东西。有些小说在最易使人动情的节骨眼上往往轻轻带过,甚至写得模模糊糊的,使人得捉摸一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搬家》,如《雪霁》。但是他后来的作品,感情的色彩就渐渐强烈了起来。他对那种封闭的生活表现了一种忧愤。他的两个中篇,《苍狗》和《花非花》都是这样。像《花非花》那样窒息生机的生活,是叫人会喊叫出来的。但是何立伟并没有喊叫,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激情,他的忧愤是没有成焰的火,于是便形为沉郁。也仍然是不动声色的,但这样的不动声色而写出的貌似平淡的生活却有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很高兴何立伟在小说里写了希望。谁是改造这个封闭世界的力量?像刘虹(《花非花》)这样追求美好,爱生活的纯净的人(刘虹写得一点都不概念化,是很难得的)。“那世界,正一天天地、无可抗拒地新鲜起来,富于活力与弹性”,是这样!
对立伟的这种变化,有人有不同意见,但我以为是好的。也许因为立伟所走过来的路和我有点像。
废名说过:“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立伟很欣赏他这句话。立伟的一些小说也是用绝句的方法写的,他和废名不谋而合。所谓唐人绝句,其实主要指中晚唐的绝句,尤其是晚唐绝句。晚唐绝句的特点,说穿了,就是重感觉,重意境。“小城无故事”,立伟的小说不重故事,有些篇简直无故事可言,他追求的是一种诗的境界,一种淡雅的,有些朦胧的可以意会的气氛,“烟笼寒水月笼纱”。与其说他用写诗的方法写小说,不如说他用小说的形式写诗。这是何立伟赢得读者,受到好评的主要原因。我也是喜欢晚唐绝句的。最近看到一本书,说是诗以五古为最难写,一个诗人不善于写五古,是不能算做大诗人的。我想想,这有道理。诗至五古,堂庑始大,才厚重。杜甫的《北征》,我是到中年以后才感到其中的苍凉悲壮的。我觉得,立伟的《苍狗》和《花非花》,其实已经不是绝句,而是接近五古了。何立伟正在成熟。
何立伟的语言是有特色的。他写直觉,没有经过理智筛滤的,或者超越理智的直觉,故多奇句。这一点和日本的新感觉派相似,和废名也很相似。废名的名句:“万寿宫丁丁响”,即略去万寿宫有铃铛,风吹铃铛,直接写万寿宫丁丁响。这在一群孩子的感觉中是非常真切的。立伟的造句奇峭似废名,甚至一些虚词也相似,如爱用“遂”、“乃”。立伟还爱用“抑且”,这也有废名的味道。立伟以前没有细读过废名的作品,相似乃尔,真是奇怪!我觉得文章不可无奇句,但不宜多。龚自珍论人:“某公端端,酒后露轻狂,乃真狂。”奇句和狂态一样,偶露,才可爱。立伟初期的小说,我就觉得奇句过多。奇句如江瑶柱,多吃,是会使人“发风动气”的。立伟后来的小说,语言渐多平实,偶有奇句。我以为这也是好的。
立伟要我写序,尽两之功写成,可能说了一些杀风景的话,不知道立伟会不会难过。
人之所以为人
--读《棋王》笔记
脑袋在肩上,
文章靠自己。
--阿城《孩子王》
读了阿城的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
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人都写不出来。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增加了一篇新的小说,给小说这个概念带进了一点新的东西。否则,多写一篇,少写篇,写‘,或不写,差不多。’
提笔想写一点读了阿城小说之后的感想,煞费踌躇。因为我不认识他。我很少写评论。我评论过的极少的作家都是我很熟的人。这样我说起话来心里才比较有底。我认为写评论最好联系到所评的作家这个人,不能只是就作品谈作品。就作品谈作品,只论文,不论人,我认为这是目前文学评论的一个缺点。我不认识阿城,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我是见过的。那是他倒了楣的时候,似乎还在生着病。我无端地觉得阿城像他的父亲。这很好。
阿城曾是“知青”。现有的辞书里还没有“知青”这个词条。这一条很难写。绝不能简单地僻释为“有知识的青年”。这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产物,一个很特殊的社会现象,一个经历坎坷、别具风貌的阶层。
知青并不都是一样。正如阿城在《一些话》中所说:“知青上山下乡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扭曲现象,它使有的人狂妄,有的人消沉,有的人投机,有的人安静。”这样的知青我大都见过。但是大多数知青,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如阿城所说:“老老实实地面对人生,在中国诚实地生活。”大多数知青看问题比我们这一代现实得多。他们是很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大多数知青是从温情脉脉的纱幕中被放逐到中国的干硬的土地上去的。我小的时候唱过一支带有感伤主义色彩的歌:“离开父,离开母,离开兄弟姊妹们,独自行千里……”知青正是这样。他们不再是老师的学生,父母的儿女,姊妹的兄弟,赤条条地被掷到“广阔天地”之中去了。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谋食。于是,他们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棋呆子王一生说:“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多数知青从“好E子”里被甩出来了,于是他们明白许多他们原来不明白的事。
我发现,知青和我们年轻时不同。他们不软弱,较少不着边际的幻想,几乎没有感伤主义。他们的心不是水蜜桃,不是香白杏。他们的心是坚果,是山核桃。
知青和老一代的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较少教条主义。
我们这一代,多多少少都带有教条主义色彩。
我很庆幸地看到(也从阿城的小说里)这一代没有被生活打倒。知青里自杀的极少、极少。他们大都不怨天尤人。彷徨、幻灭,都已经过去了。他们怀疑过,但是通过怀疑得到了信念。他们没有流于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他们是看透了许多东西,但是也看到了一些东西。这就是中国和人。中国人。他们的眼睛从自己的脚下移向远方的地平线。他们是一些悲壮的乐观主义者。有了他们,地球就可以修理得较为整齐,历史就可以源源不绝地默默地延伸。
他们是有希望的一代,有作为的一代。阿城的小说给我们传达了一个非常可喜的信息。我想,这是阿城的小说赢得广大的读者,在青年的心灵中产生共鸣的原因。
《棋王》写的是什么?我以为写的就是关于吃和下棋的故事。先说吃,再说下棋。
文学作品描写吃的很少(弗吉尼亚伍尔芙曾提出过为什么小说里写宴会,很少描写那些食物的)。大概古今中外的作家都有点清高,认为吃是很俗的事。其实吃是人生第一需要。阿城是一个认识吃的意义、并且把吃当作小说的重要情节的作家(陆文夫的《美食家》写的是一个馋人的故事,不是关于吃的)。他对吃的态度是虔诚的。《棋王》有两处写吃,都很精彩。一处是王一生在火车上吃饭,一处是吃蛇。一处写对吃的需求,一处写吃的快乐--一种神圣的快乐。写得那样精细深刻,不厌其烦,以至读了之后,会引起读者肠胃的生理感觉。正面写吃,我以为是阿城对生活的极其现实的态度。对于吃的这样的刻画,非经身受,不能道出。这使阿城的小说显得非常真实,不假。《棋王》的情节按说是很奇,但是奇而不假。
我不会下棋,不解棋道,但我相信有像王一生那样的棋呆子。我欣赏王一生对下棋的看法:“我迷象棋。_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人总要呆在一种什么东西里,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实证自己的存在,切实地掂出自己的价值。王一生一个人和几个人赛棋,连环大战,在胜利后,呜呜地哭着说:“妈,儿今天明白事儿了。人还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是的,人总要有点东西,活着才有意义。人总要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动出来,倾力一搏,像干将、莫邪一样,把自己炼进自己的剑里,这,才叫活着。
“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胜乎己。”弈虽小道,可以喻大。“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古今成事业者都需要有这么一点精神。这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