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观在天台学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宋代释元照在为智的《小止观》一书所作的序中写道:“台教宗部虽繁,要归不出止观,舍止观不足以明天台道,不足以议天台教。”止观是佛教的基本修证方法,天台宗的整个学说体系,就是围绕着止观而展开的。东晋南北朝时期,由于南北分裂,北方重禅法,南方重义理,止观被析为两途,佛教传统中定慧双开、止观并重的实践原则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北朝末叶,天台前驱慧文禅师则以《大智度论》指导禅修,创造性地引入了“一心三观”的观心法门,弟子慧思,南游衡岳,更深得南北佛法之长,他“昼谈义理,夜便思择”,把教与禅、定与慧有机地结合起来,依《法华经》而自悟“法华三昧”。智承慧文、慧思之后,在南北走向统一的社会政治背景下,进一步把止观并重确立为佛教实践的根本性原则:若夫泥洹之法,入乃多途,论其急要,不出止观二法。当知此之二法,如车之双轮,鸟之两翼,若偏修习,即堕邪倒。故经云:若偏修禅定福德,不学智慧,名之曰愚;偏学智慧,不修禅定福德,名之曰狂。狂、愚之过,虽小不同,邪见轮转,盖无差别。若不均等,此则行乖圆备,何能疾登极果?值得指出的是,止观并重并不是两种修行方法外在的平行共举,而是“非禅不慧,非慧不禅,禅慧不二,不二而二”的,它们的统一乃出自其内在的圆融互具,“言定即有慧,言慧即有定”,如果硬要将其分为两截,就既不能修成止,也不能修成观。
天台宗止观并重,定慧双修的修行原则不仅从其思想本身而言具有圆融互具的特性,而且就其以止观圆融纠正、统一南北方各重一面的意向来说,也显示了天台佛学的圆融精神。更进一步看,天台佛学将止观原则与佛学理论贯通,将佛学理论落实于止观实践的特征,在显现出其理论构建的圆融性的同时,也体现了其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实践精神。
如前所述,智所传止观有三种,即渐次、不定与圆顿。渐次初浅后深,比如登梯,智有《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十卷来开演此门;不定则没有固定的阶次,可以前后互更,一般认为《六妙法门》一卷是智开演该门的代表作;圆顿与前两者均不同,它“初缘实相,造境即中,无不真实”,是对“纯一实相”当下、直接、圆满的体证,天台三大部之一的《摩诃止观》,集中论述的就是这一圆顿法门。此外,智另有《修习止观坐禅法要》一卷,又名《童蒙止观》、《小止观》,一般认为它是《摩诃止观》的概要。
圆顿止观显然是智关注的中心,因为它体证的是“纯一实相,实相外更无别法”,因此也就超越了纯粹宗教实践的范围,在大乘中道实相论的基础上,智由此构筑起他别具特色的天台宗性具实相理论。性,指法性,亦即真如。天台宗认为,世界万法都是本来具足的,千差万别的事物和现象当体就是实相,都显示了法性真如的本相,这就是性具实相的基本观点。其义理又有相互联系的两个方面,即“三谛圆融”和“一念三千”。
第二节三谛圆融与一念三千
宗教理论的基本特色之一是它的实践性,虽然实相说是天台宗的理论重心,但契证实相的止观实践依然是它的出发点。据载,慧文曾依《大智度论》修观心法门,悟“一心三智”之旨而立“一心三观”说以传慧思,此为天台理论之滥觞。其后历代辗转相承,观心法门一直处于天台理论的枢机地位,直至宋代山家、山外之争,亦由对观心的不同解执而来。荆溪湛然认为天台宗教义乃是“观心为经,诸法为纬”,以观心来统摄所有法门,实为确当之见。
慧文的具体行事今已不可详考,据天台史籍《佛祖统纪》卷六所载,他因读《大品般若》有关“三智”的经文,参以《大智度论》的解释,认为“三智”可于一心中得,继而又联系到《中论》的“三是偈”,以“三智”与“三谛”相配而首创“一心三观”说。
所谓“三智”,指道种智、一切智、一切种智。一切智体证缘生假法的缘起空性,为声闻、辟支佛所得;道种智认识缘生假法的各别行相,为菩萨所得;一切种智双照空、有,契证空有不二的中道实相,此唯佛的境界。
在慧文看来,此三智可于一心中得,并不存在先后的次第,而此三智所观照的境界,又恰好就是《中论》“三是偈”所说的空、假、中三谛,能观与所观、智慧与实相,由此都是一心顿得,而不是多心分别成就,这就是慧文所悟得的“一心三观”。而智则对“一心三观”作出了更为系统的陈述。
首先,依据止观并重的基本原则,智“映望三观”而“随义”立“三止”之名,构成了他“三止三观”的学说。“三观”一名,源自《菩萨璎珞本业经》中的“贤圣学观品”,智的解释是:(1)二谛观。二谛从假入空,即认识诸法缘起如幻、空无自性、虚妄不实,从而上不见有佛果可求,下不见有众生可度,这里“俗是所破,真是所用,若从所破应言俗谛观,若从所用应言真谛观,破用合论故言二谛观。”(2)平等观。平等从空入假,缘起性空不碍假相宛然,唯有达到空假同用的平等观,才能不沉空沦寂而方便利益六道众生,这里的假不同前者,前者假在空前,是对名相的虚妄执着,后来知礼把它称为“生死假”;这里假在空后,乃是名相的方便施设,后来知礼称之为“建立假”。(3)中道第一义谛观。以前二观为方便,可以得入中道第一义谛,一方面,初观是空生死,后观是空涅盘,“双遮二边……得会中道”,另一方面,“初观用空,后观用假……入中道时能双照二谛”,如此双遮双照,自然得会中道第一义谛。按照三观的名义,智又提出三止分别与之相配:一是“体真止”。知诸法乃因缘假合、当体即空,一切攀缘妄想则自然息灭,它对应于三观中的二谛观。二是“方便随缘止”。菩萨以无所得为方便,随顺众生的不同机缘,应病与药教化众生,心安于此,故名为止,它对应于三观中的平等观。三是“息二边分别止”。知俗谛有非真有,唯是假名,则俗边体性空寂,知真谛空非真空,不碍假相宛然,则真边亦体性空寂,如此止息对空、有二边的分别执着,便能使心安于中道谛理,它对应于三观中的中道第一义谛观。
三止的名义于经文无征,是智自己的创构。不过,与三止相比,智似乎更为重视三观的意义,三观以空、假、中三谛为所观境,因此也可分别称为空观、假观与中道观,而以三观观三谛,所得的便是三智:今用从假入空观为因,得成于果名一切智;用从空入假观为因,得成道种智果;用中观为因,得成一切种智果也。如此“所照为三谛,所发为三观,观成为三智”,一个止观学说的基本理论框架便被建构起来了。
其次,在三止三观说的基础上,智通过与次第三观的比照,确立了一心三观作为圆顿止观的特殊地位。在他看来,上述对三止三观的梳理尚是一种可思议的方便渐次,虽然其实质与一心三观并无不同,但它主要是接引钝根人的,由于三智并非一心顿得,因此所证悟的三谛也隔别不融;一心三观则是不历阶次于一心中同时观照空、假、中三谛,在智的解释是:一空一切空,无假、中而不空,总空观也;一假一切假,无空、中而不假,总假观也;一中一切中,无空、假而不中,总中观也。即《中论》所说不可思议一心三观。空同时即具假、中,而从空的角度来观照,假、中亦即是空,此为总空观,假、中亦同样如此,可见,这里随举一观即具三观,与上述次第隔历的三观有根本性的“圆”、“别”之殊。
最后,更为重要的是,一心三观的落脚点是观心法门,只有从“一念无明法性心”出发,所谓一心三观、三谛圆融、一念三千等天台宗要义才有得以澄清的可能。在《摩诃止观》“正修止观”章中,智对观心法门作了集中论述,在他看来,虽然五阴、十二入、十八界是正修止观的通境,但其中又以观心为本:
论云:一切世间中,但有名和色,若欲如实观,但当观名色。心是惑本,其义如是,若欲观察,须伐其根,如炙病得穴。今当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阴,但观识阴。识阴者,心是也。此心首先乃是根尘相对而起的一念无明虑知心,对此,智还有一个简别:“质多”者,天竺音,此方言“心”,即虑知之心也。天竺又称“污栗驮”,此方称是草木之心也,又称“矣栗驮”,此方是积聚精要者为心也。今简非者,简积聚、草木等心,专在虑知心也。“质多”是梵语citta的音译,它与色相对而专就主体特有的活动而为言,智所谓“对境觉知异乎木石名为心”,亦即此意。在智看来,这一“心”是不可思议的,它能生一切世间、出世间诸法名字,这是因为,十二因缘十法界的缘起总体皆依一念无明而起,并随之而回转,换言之,缘起的总体性正是随着一念无明而敞开,它既不越出于一念无明之外,也不为一念无明所包含,相反,一念无明与世间具有共同的论域,一念无明即世间。
所谓观心法门,就是以这一念心起的十二因缘十法界为所观境,如此虽历一切法,而从根本上说,亦只是观一念无明心,这就是智所谓“色心不二,不二而二,为化众生,假名说二”的意义。不过,在智看来,“一念无明法性心”作为总纲,若广说,应为“四句成一偈,即因缘所生心,即空即假即中”,上面所达到的还只是“因缘所生心”的层次,更为重要的是,一念无明之所以具十二因缘十法界,乃因为一念心起,是即于空、假、中的,无明心同时也就是法性心。
于一念心起的十二因缘十法界中观照到空、假、中三谛的圆融互具,乃是观心中能观的意义,也是观心所要达成的结果,其理论根据,就是《中论》的“三是偈”,智解释道:一念心起,即空即假即中者,若根若尘,并是法界,并是毕竟空,并是如来藏,并是中道。云何即空?并从缘生,缘生即无主,无主即空;云何即假?无主而生即是假;云何即中?不出法性,并皆即中。当知一念即空即假即中,并毕竟空,并如来藏,并实相,非三而三,三而不三。此一念心不纵不横,不可思议。这里的毕竟空、如来藏与实相,智称之为“三轨”,毕竟空即观照轨,指观照实相的般若智慧;如来藏即资成轨,指助成观照的无量诸行;实相即真性轨,指真如实相本身,它们分别对应于止观中的空、假、中三观。如此以空观观心,则十法界虚幻无主、唯有名字;以假观观心,则一心具十法界,假相宛然;以中观观心,则一心即十法界,皆入实相,不可思议。而从根本上说,空、假、中又只是对同一实相在不同层面的观照,用智的说法,点实相而为第一义空,点实相而为如来藏,实相有非真有,空非真空,所以可作三谛的分别,但虽有三谛,其实只是一实谛,实相非纵非横,所以三谛亦非纵非横,圆融互具:虽三而一,虽一而三,不相妨碍。三种皆空者,言思道断故;三种皆假者,但有名字故;三种皆中者,即是实相故。但以空为名,即具假、中,悟空即悟假、中,余亦如是。通过以上的梳理,我们大致能得到“一念无明法性心”的全幅展开。
一方面,十二因缘十法界的缘起总体随一念无明心而回转,故一念心即具世间、出世间一切诸法;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念心起,是即于空、假、中的,无明心同时也就是法性心,如此心具诸法才得以可能。智总结道:唯信此心但是法性,起是法性起,灭是法性灭,体其实不起灭,妄谓起灭。只指妄想,悉是法性。以法性系法性,以法性念法性,常是法性,无不法性时。体达既成,不得妄想,亦不得法性。观者观察无明之心,上等于法性,本来皆空,下等一切妄想善恶,皆如虚空,无二无别。可见,虽然在观心实践中我们不妨有能、所的方便施设,但在事实上,此一念心与世间、出世间一切诸法却圆融互具,它们在即空即假即中的实相层面上达到了统一。
观心法门在天台宗的轴心地位,体现了天台佛学的实践精神。而天台宗围绕观心实践建立的“一心三智”、“一心三观”、“三止三观”、“三谛圆融”以及“一念无明法性心”等相互关联、相互贯通的思想体系则体现了天台佛学理论的圆融性。
不过,智并不是泛泛地谈论空、假、中,空、假、中首先即于一念心起的缘起总体性,唯有基于对缘起总体性的观照,才能证悟到空、假、中三谛的圆融,而对缘起总体性的敞开,智是通过“十如是”、“十法界”、“三种世间”互具而成的“三千”来表征的。
这里关键是“十如是”。“十如是”出自罗什所译七卷本《妙法莲华经》的“方便品”,它认为可从相、性、体、力、作、因、缘、果、报、本末究竟等十个方面来见证诸法实相,它们是一切诸法共通的相状,而唯佛才能究竟。对这“十如是”的意义,竺道生就曾有过解释,慧思则作出了新的阐发,在他看来,经文在相、性等前均置以“如是”,并非无因,如者如实之谓,是说此十项就其本性而言都体性空寂。智继承慧思的思想,对“十如是”作出了创造性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