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继续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任教。开始写作《良心论》,完成初稿,并写《正义》一章半。每月去邻近的紫竹院北京图书馆读外文新书,参加国学所的一些活动。
蚂蚁的寓言
《红与黑》的结尾,于连被判死刑后想到:
啊,十九世纪呵……一个猎人向树林里放了一枪,他的牺牲品落下来,他奔过去提它,他的靴子撞在一个蚂蚁窝上,毁坏了蚂蚁的巢穴,而蚂蚁和它们的卵就向四面飞开去。……这一窝蚂蚁中顶顶聪明的哲学家也决不能理解这个巨大而可怕的黑的东西,这双猎人的靴子是什么,它突如其来地冲进了它们的巢穴,还伴随着一声可怕的轰响,和一束红色的火光……
现在我们继续这个寓言:
啊,二十世纪呵……巢坏以后,许多的蚂蚁和它们的卵向四面飞去,那些成蚁落下来以后,就开始紧张地爬来爬去,寻找它们已不复存在的家。但现在我们要注意的是将要从卵中诞生的新蚁。这些卵散落在高高低低、许多大小不一的树下,一只只新蚁从中降生了,它们没有对过去的记忆,它们要开始新的生活,假设其中的一些蚂蚁非常奇怪地有了新的念头,想一生尽可能地爬得高,但对它们这一毕生的目标最重要的一个外在条件——是恰好落在一棵高大的树下,还是不巧落在一棵矮小的树下——却非它们自身所能选择。
而这之后的事情,就将由它们自己来决定了,它们开始爬了,开始寻找一棵树,大概它们都是先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爬,它们也只能这样,因为它们自己的第一个,也是对它们一生最为重要的自我选择,恰恰发生在它们一生中最缺少经验和智慧的时候。
它们开始向上爬,速度很慢,它们的生命长度和树林的平均高度大致相应,有的蚂蚁可能一生都爬不到树的顶端——如果一个脚力差且又有些懒惰的蚂蚁恰好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树。在爬的过程中,它们不断面临着新的选择:在每一个树干分叉的地方,在每一根桠枝伸出的地方,它们都可能停下来想一想,然后决定往哪一边爬。然而戏剧性的情况又出现了:越是在它们较缺少经验和智慧的时候,越是需要它们作出对它们一生较为重要的选择。
一棵伞样形状的树,越是靠下的树干和桠枝越粗,预示着较大的机会或较多的可能性,而越是靠上的桠枝则越细,预示着较小的机会或较小的可能性,在一棵树那里,机会和可能性的排列是由上而下增长的,越近底部越大;而一只蚂蚁是由下往上爬的,它的经验和智慧也是由下往上增长的,越靠底部越少。
于是,在蚂蚁们面临机会最多的时候,它们的智慧却最少,而在它们最为成熟和聪明的时候,它们所面临的机会却最少。
那么,假设现在有一只勤勉的蚂蚁,却停在了一根并不高的桠枝上。它已经爬到头了,然而它望望旁边,旁边有许多树高高地立着,望望自己这棵树的上面,上面还有许多桠枝向上伸去。它不幸的是摊到了这棵并不高大的树,而且又爬上了这根低矮的桠枝,这桠枝在分叉处本也是粗壮的,不幸的是它竟不向上而是平伸着长,甚至略微有些下斜,而它余下的生命也已经不允许它去换一根桠枝,更不要说换一棵树了,那么它会感到悲哀吗?它会在枝头悲叹吗?或者它应该为底下还有更矮的桠枝而感到庆幸?为自己的努力而感到安慰?如果它看得到树底下另外一些根本不想爬高而在地下忙碌觅食的蚂蚁时,它会不会转而羡慕?它还会执着自己的追求吗?它还有没有飞跃的可能,也就是说生出翅膀的可能?
我们说过了,这只是一个寓言。
你也可以继续它。
原载《南方周末》1992年9月18日,《读者文摘》1993年1月号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