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1978年在内蒙古一部队机场任施工队副队长、宣传干事,1979年4月到上海空军政治学校理论教员队做学员,将主要的时间用来自学英语,1980年9月毕业分配到北京空军学院任教员,设法到北京一些大图书馆借阅英文书籍,主要阅读存在主义着作,因为几个年轻人的死,对伦理学发生兴趣。
日记选
1978年4月29日,星期六
早晨起来,到田野里走了走。太阳被浓云蒙住了。我的心情也有点如此,有些闷沉沉的。但由于昨天晚上没有加班,休息得好一些了,心情似乎也略为快乐,而且这是在清早啊。
总是继续昨天的思想,我洗脸回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很想与我说话的样子,可能是看见我的神态欲言又止。我不由得就冒出这样的念头:难道十年以后,我就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吗?为自己的一点口才而自得;为家有余裕而自豪;为营一小窝而忙碌;为四两名利而奔波。平平淡淡,没有激越、没有激情,永远是那么一种四方脸、四方的额头、骨节粗大的手……是的,是的,他们都是好人,是好人。但我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吗?
听广播里的《克拉玛依之歌》,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忧伤,在黑暗中有时甚至泪流满脸:
克拉玛依,我不愿走近你,你没有草,没有水,连鸟儿也不飞,你没有歌声,没有鲜花,没有人迹,啊,克拉玛依,你这荒凉的土地,我转过脸,向别处走去……
1979年8月14日,星期二人活着就是因为:他愿意活着。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或者说不要再去追寻什么意义。……很多事都是因为我们的愿望。我们期望爱情就得到爱情;期望成功就得到成功。期望生——这就是生的最大秘密。
而且青春,多好啊。到老年了,“连你也使我感到孤单”。“我是一棵小草,剪掉多少长出多少。”卓别林去世了。多少探究人生的人都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我也会一样。对这点感到吃惊吗?
从来没有见过像卓别林这样把悲剧和喜剧这样好地融为一体。
“习惯过没有希望的生活。”——这就是老年。
1980年12月6日,星期六
孤独。
在这周末的晚上。
离我不远的地方,就在这方圆五里的地方,一定还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在斗室里走来走去。
刚刚听了李斯特的几支曲子。
可是我们都不认识。一方面我使自己同外界隔绝,另一方面我又在渴望着朋友。
1981年3月3日,星期二
老杨家属走了,周围更加清静了。
今天超额了一点,看了十多页。另外到政理教研室翻了一下书目,杜威、胡克的书有不少值得一看。
晚上坐在桌前,突然在纸上涂了一首诗,尽管不自信,可是也可以像“小狗一样叫叫”吧……
1982年8月17日,星期二
刚刚做完“八二年研究生英语试题”,不到两小时,得六十九分。错就错在有些动词时态不熟。重要的是完全有了信心,至多用一星期的练习,拿八十分是无问题的。
没处考试,就自己考试。自己长自己的劲!自己知道自己的价值。
今年全国只招了两名哲学的博士生。
不管它了,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奇怪,我的梦常常会含一种悲怆,像一首悲凉、凝重的诗。中午就做了一梦。
醒来常常感到刚才脱开自身到那里去了。为什么都集中到一些人生的悲凉的画面上来呢?
“耐得住寂寞”。是的,当然耐得住寂寞,简直是自己给自己制造寂寞。目标大起来,于是许多小事,看病的、打菜的慢待也就不觉得是什么侮辱了。
“缺乏幽默感”,真的,有一点哪怕是黑色幽默,松弛我和周围人的关系的弦,使自己显得容易相处。
报上在讨论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还是有许多对“圆的人物”的“扁的评论”。
今天一天没上班,看了三十页,估计这礼拜能完成此书。没有回头看过笔记,但估计收获是不少的。
四个女孩
“文革”后期,那时我还在塞外一座大山的山脚下呆着,见到的人不多,更少见到生动的脸,但有四个女孩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一个最小,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记得我坐在门槛上,看她的父亲抱着她逗她玩。我试着瞪大眼睛注视她,看她怕不怕。孩子的眼睛总是那样清澈,黑白分明,瞳仁里闪着亮点,纯真无邪地望着你,她们大概是世界上最弱小而又最无畏的人了。她并不哭,并不躲避别人的眼睛,如果她不望着你了,是因为另外有个什么东西吸引住她了。她有时也会疑惑,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她们的眼睛绝不会像大人的眼睛那样浑浊,鼓突、布满血丝,黑的地方发黄,白的地方发青。
“蓬蓬——飞!”当妈妈抓住她的小手,做出飞的动作时,她乐不可支,口水也流出来了。
她刚才还手舞足蹈呢,一会儿又睡了。母亲把她抱到了双人床上,上面轻轻地盖上一小领毛巾被,在大床上尤其显得娇小,她匀畅地呼吸着,小鼻子轻微地翕动着,我忍不住弯下腰来细细欣赏她的睡相了。
“她睡得多么甜啊!”我说,“吃晚饭的时候让她起来吗?”
“不!”她父亲说,“她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不睡了。”
“她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不睡了。”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很好。
第二个女孩子五岁,是我在回部队的火车上遇到的。我下车的地方是个很小的车站,天刚下过雨,我一下来就踩到泥泞路上了。我手上拎着沉重的行李,虽然努力躲着水洼走,鞋有时仍不免沾上泥浆。当我从站尾往站中走,终于踏上水泥路时,后面逐渐加速的火车追上了我,就在这“轰隆”作响的火车从我身旁一闪而过时,我看见了我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她站在两个车厢之间的过道上,脸刚刚够上还沾有大粒大粒雨痕的玻璃窗,两只手放在脸旁,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
我的心头一震,我与她在车厢里已经道别过几次了,我们的友谊也很短很短。
早上我醒得晚,然而一会儿就注意到车厢里走来走去的她了。她大概是半夜上车的,我拉住她的手,问她话,她用带浓厚土腔的普通话回答我,她说她叫“叶家名”,“五周岁六虚岁。”当我们都因她咬字不清而笑她“六十岁”时,她也笑,她笑的时候老把脸埋在手掌里。我给她戴发夹、穿袜子,听她讲她的故事,看她跳舞做操。一会儿,她又离开我们,跑去数车厢的卧铺号码,还打一个谜语给我们猜。说了两遍我才听清,而一听清也就猜中了,是“猪”,“一条辫子在后甩”嘛。我又让她把一个手指放在鼻子上,然后我喊什么,她的手马上指什么。当碰到我喊“眼睛”,她的手却紧张地错指到“耳朵”上去的时候,这回连邻座那庄重的老头儿和另一位矜持的母亲都欢笑起来了。
第三个女孩子叫小霞,大概七八岁了,是一位即将转业的干部的女儿,暂时就住在我的隔壁。她是个乡下女孩子,说着淮北那边的土话。逗她玩,她太腼腆了,高兴时只用手指甲掐着你的手。有时她恰好站在家门口,我停在门前掏钥匙开房门时对她一笑,她就羞得躲进去了,可是当我拿出一个排球来,在地上拍几下,她又探出头来,然后慢慢蹭到我身边,玩了几下,马上就又笑又喊了,这时,她才变成了一个孩子。可惜这样的时候并不很多,大多数时候她是沉默的、怯生生的,因此得到了一个外号叫“小童养媳”。她有一双灵巧的小手;我看过她做的一个小布人,剪了两小块圆圆的黑绒布做眼睛,穿出一点红线结成了嘴巴,头上还戴着一顶用开司米细绒线结成的小帽子,下面是一块红碎花布做成的小裙子,靠脖子下边不远,一边开了个小洞,露出两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手。
有一天,我坐在窗前,听见她哭泣着,她父亲粗声威胁着要她闭嘴。我想象得到,那眼泪一定已经流到了脖子。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换了件事情想。她长大了会记得这小时候的事情吗?记得迢迢千里来到这塞外吗?记得这总是晴朗明净的天空,记得当大半个中国都裹在暑热中时这凉快的一角吗?记得她父亲常忙碌着,把什么都往里塞的笨重的行李箱吗?那箱子缠上了几道粗铁丝,再用草袋裹上,用厚实的木条稀疏地钉成最外面一道保护层。
第四个女孩最大,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大概有十三四岁了吧。那天我走过堤岸,正好看见一队妇女去上工,她也走在中间,从脸相上,我记起以前见过她两次。
四年前,她和一群小女孩在一起玩,那时她瘦骨伶伶,但脸很秀气,圆脸,端正的鼻子,小巧的嘴唇,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并透露出几分灵性;过了两年我又遇见她一次,她已经是在上工的队伍里了,拿着和她身体很不相称的镢头。我猜想得出:
也许就在不久前某一天她正要上学去的早上,父亲叫住了她:“该自己挣饭了。”自此,就走上了上工的这条路。而今天看到她时,她已经与她们有着同样发胖的腰身,同样粗大的手脚,同样的脸色,脸上肉很厚,眼神显出呆滞。
时光又过去了很久,当年的这四个女孩子,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们了。
原载《美文》1993年第9期
给洋溢的生命力一个适当的出口
《当代英雄》的主人公皮却林是一个易遭非议的人物。我们得感谢作者莱蒙托夫,他以明快有力的风格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形象,以致使《当代英雄》成为这样一种书,它会使人发出赞叹:我一辈子能写这样一本书也就够了!
仅仅这一本书,就可以使莱蒙托夫在19世纪——一个俄国文学史上群星璀璨的时期,也仍然保持足够明亮的光辉。
皮却林是个什么人?一个在百无聊赖中渴望冒险和新奇事物,不断寻求新鲜刺激的军官,一个对什么事都不再动心的虚无主义者,一个大胆有为的宿命论者,一个恶作剧者,一个玩弄别人感情者,一个游戏人生者……这样一个人能说是英雄吗?他值得写吗?是的,正像书中所说的:“人的心灵的历史,哪怕是最渺小的心灵的历史,也不见得比整个民族的历史来得少一点兴味和少一些用处。”历史哲学家为了方便地解释历史,抓住某种共同、一般的东西而不得不舍弃许多细节,因此常常牺牲掉历史的丰富性。文学家注意的则是“这一个”,而只有在个体那里,才保存着生命的全部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