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深秋的星期天,电影院单身宿舍里小个子孟凡和晓宇在说话,房中间的大火炉里散发的热,使整个屋子暖融融的。早晨十点钟的光线从窗外进来,把屋内照亮。说话间,孟凡起身开门到外面屋檐下的煤仓里钳回两块炭来,加进炉膛。嘶啦——炉盖盖上的那一刹那间孟凡说:我看能吃了。
两人就蹲下身从火炉的通风口的热灰里用火钩扒拉,向外掏着,从里面就滚出几个黑糊糊的土豆来,土豆地上滚了几滚,带着热腾腾的灰。各自拿起一颗来,往地上敲。他们一是要把上面粘着的炉灰敲掉,二来土豆有些烫手,他们要把烤糊的那层皮剥掉。热的烤土豆吃起来又绵又沙。
孟凡晓宇他们是出身农家的孩子,这些土豆是孟凡从三十里外乡村的家中的地里刨出来的,它可以做成土豆面片,可以炒成土豆丝,可以做成土豆馅的包子,可以煮着吃。最好是烧烤着吃,在灶膛里,做饭的时候,将土豆埋在灰里,饭煮熟了,土豆也烤好了。那是一个乡村孩子美好的记忆。
这样埋在炉灰里烤土豆,似乎是他们自学校毕业以后回到家乡这个小县城里工作以来最乐意在一起做的事。当然其他的土豆的吃法,他们也常常会进行,土豆一如既往是他们最爱的一道菜和零食。
往常他们会在晚上一起在这间屋子里,斜躺在孟凡的土炕上说话。孟凡还未真正恋爱过,而晓宇业已失恋,两个未婚青年,自有那样的共同话题。有时,不在一起,孟凡会一个人听录音机,在《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等等一些歌声中睡去,而晓宇在自己的住处读外国小说,有时候看武侠电视剧,直到很晚才睡。当然他们目前最期待的是发生一场恋爱,但不知道为何,爱情却迟迟未来,时光便这样一去不返。
周末的白天里他们大多是在一起的,通常就在孟凡的这间屋子里。当然有时候会来一些熟人,来来去去不固定。
这不,有一个身影在窗玻璃外一闪而过,敲门声就通过门板传了来,听起来倒有些礼貌。
他们相视一眼,眼里询问的那句话是:这会是谁呢?孟凡在站起来时不忘把已敲好的未来得及剥开的土豆搁在了炉沿台上。
孟凡拉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位高个子的姑娘,不认识。
姑娘开口说,您是张经理吗?她说着普通话。
孟凡说不是。
姑娘说她是新疆青年歌舞团的,要在这里演出,看能否租这里的影院作为演出场地。这样她便开门见山地说清了找孟凡他们经理的原因。
小个子孟凡是动作机敏利落的那样一种人,这是显而易见的,这是小个子人特有的风格。他背贴在敞开的门板上,伸直胳膊说:请进。
姑娘迟疑了一下,就进来了。
坐炉子这边吧,这边暖和。孟凡指了他刚才坐的那把椅子,姑娘就坐了下来。孟凡又从里套间里拎了一把凳子,自己也围在炉子边坐下了。晓宇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谦让着说你吃土豆吗?刚烤好的。
孟凡从地上敲出几颗来放在炉沿上,谦让着请姑娘吃土豆,真心真意的。料定姑娘家大概不会吃了,谦让她,是实在不好在一位陌生的姑娘面前自顾自地吃起来。吃土豆的事情看起来不便进行下去了一样,但又觉得非此不可。于是,孟凡把一个剥开的土豆递过去。
姑娘却接了。
她接过来,起身把身上的一个大挎包放在了孟凡屋里那张靠窗台的桌面上,好像是一个学生回到家,吃饭的时候才记起要把背着的书包取下身,自然而然,她坐下来就吃起了这颗土豆。
孟凡和晓宇早已发现了姑娘的美丽,她并未化妆,不像演员,倒像谁家里刚刚从学校毕业的中专学生,毕竟那一段时间,未就业而在家待着的中专毕业生在这座县城也不少。
她吃烤土豆的样子看起来很是香甜,孟凡晓宇也一起吃了起来。
他们的话题一点都不因彼此的陌生而磕磕绊绊,虽然孟凡晓宇两个说起回到本地工作后早已不再说的普通话,但谈话却进行得十分顺畅。话题说的是姑娘从什么地方来,那里的气候如何,常年在外演出苦不苦等等,也说到了本地的乡土风情,吃住习惯,并将两地作了简明的对比。果然,姑娘是去年从财会学校毕业的,找工作到歌舞团学了舞蹈,就随团到全国各地巡回演出。姑娘说她们的歌舞团今晚在平凉市还有一场演出,她从平凉赶过来,一是来联系场地,二是要联系订一些团体票。
孟凡他们领姑娘到影院办公室里打电话,在电话中姑娘与在家里的张经理谈好了租场地的有关事宜。
又回到孟凡处,姑娘从挎包里拿出一卷红布来,说是演出的广告,要他们帮忙来挂。他们仨一起到影剧院前面,在临街的树木间扯起了这条横幅,上面用粗黑体的白纸字贴着:热烈欢迎新疆青年歌舞团来贵地演出!
晓宇说:这“贵地”是错了。
姑娘说没有啊,偏头去看,然后目光注视着孟凡,好像是期待孟凡的说法来决定一样。
孟凡说了为何错了的道理,并告诉她应改成“本地”或“本县”才对。姑娘恍然大悟。他们一起最后商定,换字时间已不允许,只好将错就错,就那样也就行了。
晓宇告辞之际,孟凡挽留大家一起在他这里吃午饭,自己做。姑娘说可我不会做呀,脸上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下午吧,孟凡说。这样晓宇回去,姑娘也告辞外出开始跑票去了。
晚上八点多钟,孟凡约了晓宇,晓宇问姑娘可曾来他那里吃过午饭。孟凡说没有。他说下午五点多钟姑娘倒是来过一趟,来取她的挎包,他送她出来的时候,姑娘告诉他她在灯盏山宾馆住下了,让他晚上来玩。晓宇说,那你去啊,叫我干吗?孟凡有些说不来了,他说自己从来未跟陌生女孩子单独在一起过,不知如何是好,去还是不去?晓宇很奇怪,小个子孟凡的作风,从来不是如此踌躇和惴惴不安过,但又觉得这样的忐忑不安十分熟悉,以前,晓宇自己不是曾经如此吗?在与那个女孩子见面之前,那时候自己何曾有过一个朋友或哥们的鼓励,现在便觉到了孟凡约他的必要了。这样一来,他便感到与孟凡间的友谊的可贵。
晓宇笑了,不再说话。
孟凡一直以来总有点自卑,自从电影院由事业单位变为企业后,他们的工资由县财政支付百分之三十,其余由企业自己创效益负担。众所周知,电视的普及和互联网的兴起,县城里的电影放映事业早已黄花不再,每周末大概有六七个中学生来看,每张票一元,收入还不够交电费。周末之所以照常放映,大概是觉得作为电影院不演电影,似乎是他们全院八名职工的失职,因而只要售出票超过五张,他们就放。好在县上至今没有会堂,一些大型会议、大的集会及中小学校的文艺晚会就会放在电影院来开来演,付给他们低廉的场租费。不过这样只有一条街道的小县城,总不会天天有大会、晚晚有文艺晚会呀。最好的情况就是,有外地来的如姑娘所在的这样的巡回演出团来,倒可以收点像样的场租,但这又不是常有的。由于单位的效益不好,孟凡便常在熟悉的朋友间念叨自己命运的不济。他们电影院,算起来只有两位专业人才,就是经理和孟凡。他们是省艺校电影放映专业的毕业生,是校友,只不过经理早孟凡五届,院里就他们是干部编制,其他职工均为工人编制。而经理与孟凡的情况又不同,经理兼着电影公司的副经理职务,工资在公司,而公司却是事业单位,工资由县财政足额发给。孟凡与经理的待遇由此而大相径庭,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这样,孟凡时时会流露出自卑来,但晓宇不把他挂在嘴边的这样的叹息放在心上,在晓宇看来,孟凡的未来不仅仅如此而已,常与他一起说话,成为要好的朋友。说起来晓宇比孟凡长三岁,他们在县总工会举办的书画展览中见到对方的毛笔字,在参加完开幕式时便认识了。晓宇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电影院写得如一幅书法作品的电影海报是出自这样一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之手,原来大家一直以为是电影院的美工杜先生写的呢,这令晓宇唏嘘不已。
说话间,他们来到百货大楼对面的灯盏山宾馆,他们上到三楼敲了敲303房间的门,那是姑娘告诉孟凡她所登记的房间号。
其实在敲门之前的那段不足一里的短短的路途中,他们一直走走停停,走了近三十分钟时间。晓宇说你还是一个人去吧,我去不好,人家可请的是你,况且你说过你曾经也是去过你的女同学的家里的。
这件事晓宇星星点点地听孟凡告诉过他,孟凡上艺校二年级放国庆节假的时候,曾应女同桌之邀去过她的家里,且在那里住过几天。女同学大约比他年龄略大些,她家在川区农村,父母也是好客热情的。那样的交往明显感觉得到是同学(又近似于姐弟)之谊。以晓宇看,小个子孟凡一直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而且长得异常俊美,更证明那位女同学(他们的毕业照晓宇倒是见过,女同学看上去相貌平平)所产生的情愫是友情使然,况且孟凡说过女同桌恰好是父母的独生女儿。
谁知孟凡听到晓宇这么说,似乎是完全泄了气地说:那么,干脆——算了。小个子孟凡又显出他那干练利落的作风来,他说到我那里写字去。看来他没有一点去的信心了。
当晓宇感到了孟凡对这件事情失去勇气的境况后,觉得孟凡如此,多么像目前自己的境遇。自从与那个心仪的女孩子分手后,晓宇曾试图舍弃过去,重新开始,但是每到内心有所萌动的那一刻竟自先将自己否定了。
晓宇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此刻与其说在鼓励孟凡,不如说对自己的鼓励的感觉来,晓宇一边鼓励孟凡一边拉上他,像押解一名囚犯一般地将孟凡推上灯盏山宾馆的三层,好像此刻原本是晓宇去一个什么地方,完成一项使命,连拉带扯,硬拉上了孟凡作伴似的。
开门的姑娘正在用一条毛巾擦头发,额头上浸着水渍,她敞开房门让他们进来。
孟凡和晓宇随即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嘴里的话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拿眼睛瞅姑娘。姑娘拿着毛巾面对墙上的镜子擦头发,穿着灰色的毛衣。她擦头发的动作很仔细,又很利落,背对着他们。这样的背影,使两个静静地坐着的人好一阵子忘记了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便问到姑娘白天跑票的事,姑娘说去了几个单位,门卫说今天不上班,最后跑到了领导家,法院订了多少张,工商局订了多少张等等,总之还算顺利。两人说这就好。说了些话,大约说的是新疆那里的地方风情、本地的生活习俗之类。那姑娘擦完头发,润了润脸油,就问你们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坐在床上吧。说这话时才好像记起要正面对着他们一样,看着他们说,语气诚恳。孟凡晓宇他们说你白天跑了不少路,坐床上缓一缓也好。这么着,姑娘上了床,拉来被子靠在了后背,并拢着腿那么坐着,那双穿短腰丝袜的脚十分光滑普通,又很完整和端庄秀丽,很自然地那么并拢着摆在她的面前,美丽的脚,也同时呈现于孟凡晓宇他们面前。在晓宇以后的印象中,一直很清楚地记得有这么一双脚,以至于还记着摆在宾馆房间的水磨石地板上的那双半高跟的薄皮鞋,里面并没有垫鞋垫,还记得她没有倒水给他们喝,他们也没有带任何礼物去。
后来孟凡先从椅子上站起身说:十一点多了,我们该走了,宾馆关门就出不去了。晓宇也随着站起来。姑娘忙从床上下来,趿着鞋,那时他们已到房门口。姑娘说再坐一会儿吧,还早呢。声调跟刚才又有些不太一样,他们很显然感觉到了。他们没有丝毫的迟疑,就此告辞而去。
第二天,晓宇到固原市参加他的自学考试,去考他的那门令他头疼的《古代文学作品选》。这段时间里,他们三人中晓宇是缺席的,晚上他未能赶回来看到新疆歌舞。
第三天晚上,孟凡告诉晓宇,姑娘当晚演出结束就随团走了,去什么地方演出并不能够确定。
根据孟凡的转述,晓宇了解到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的。
早上全团人员到了,忙着从车上搬服装、音响道具及生活用品等。中午,姑娘便来到孟凡处,她还领来另一位瘦点黑些的姑娘,看上去是她的姐妹,她们在孟凡的简陋小灶房里做了一顿土豆面片。孟凡说那瘦点黑些的姑娘很会做饭,而那姑娘只打了下手,一再说自己不会做,的确显得有些笨。她们就这样在孟凡处吃了午饭。
晚上临演出前还早的时候,姑娘到孟凡处来倒了杯开水,注了满满的一玻璃杯,端着,然后他们一同走到电影院舞台的后台。孟凡上了二层的配电室,姑娘做演出前的化妆。总之在前场的观众入场的时候,幕布后面是静悄悄的,而实际上后台是嘈杂的。演出将要开始的时候,孟凡便听到姑娘喊他的声音。孟凡将头伸出配电室临后台的窗口往台下看,只见那姑娘并不看台上二层,只是埋头双手吃力地拧手里的杯盖儿,她刚刚喊的话是:
孟凡,下来帮我拧一下。
不知怎么的,这时她一下子就拧开了。孟凡只是看着,并没有答话。姑娘低头喝了一口水,小心翼翼的样子,然后仰起头来,扬了扬手中的水杯,示意孟凡喝。孟凡摇了摇头,姑娘冲他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当天晚上演出结束,歌舞团收拾好要连夜出发。临走,姑娘跑到影院里找到正在打扫卫生的孟凡,特意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那时候,一个维族特征十分明显的小伙子,似乎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地看他们,姑娘并不曾理会他。当晚十二点吧,姑娘和她的歌舞团在夜色中离开了孟凡晓宇所在的县城。
接下来的那些天,晓宇总用普通话来重复姑娘在后台上的那句话。这句话在进入冬天的这个节骨眼上,让他们彼此体会到了春天般的温暖。
晓宇也就是在这些天,终于鼓起了某种勇气,向他一直心仪的一个女孩子表达爱意,他恋爱了。恋爱的人是繁忙的。他到孟凡处的次数越来越少,已屈指可数了。以后晓宇了解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孟凡给姑娘写了一封信,却一直未收到回信。半年之后的一天傍晚,马上要举办婚礼的晓宇,不知为何有了闲暇,他到孟凡处,鼓励小个子孟凡,让他终于下了决心在办公室里拨了姑娘留下的电话。第一遍孟凡拨,却没能拨全号码,提示音说是空号。第二遍由晓宇来拨,孟凡接听,一下通了,只听那头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传来,那人毫不犹豫地说:
你肯定是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