垩国冬日虽暖,但今年偏偏下了雪,早晨的时候,离渐远便等在殿外,他骨节泛白,嘴唇微青,已在外站了将近两个时辰。寒风呼啸而过,刮得人脸生疼。
散朝后,丞相被留在了议事殿。
“皇上,可是召离将军之子入宫?”坐在椅上的丞相凤眼微眯,像极了只慵懒的猫。
“是,前些日下的诏。”皇帝在上座批着奏章,无暇顾及那吊儿郎当的丞相大人。
“可是质子?”丞相理了理衣袖,坐正。
“君拙,西方边疆不宁,朕派去了两员守将,一个卖了国,一个投了降,朕也没办法啊。〞皇帝放了笔,翻翻奏章,又放了下来。
〞那两个奸小之人怎可与离将军相提并论?皇上未免太过影蛇之患了。〞林君拙的语气放重了些。
〞影蛇之患?那也只好防患于未然!〞皇帝站起,左手紧扣进腰带,道〞你又不是不知,这皇位有多难坐,这大垩江山有多么不堪重负,先帝不察,连年征战,重役重税,整个一个烂摊子,你知道大垩如今之盛景来的有多么不易吗?〞
林君拙哑然,他如何不知皇上有多不易,先帝晚年昏聩,不理政事,最严重的一次竟连续半年不行早朝,每日醉生梦死,群臣谏言,革职的革职,抄家的抄家,百姓哀怨四起,导致起义不断,别国虎视眈眈,骚扰不断,无奈,太子监国有名无实,最后,却还是破了这一场父慈子孝,左丞相柳霍强行逼宫,迫先帝立诏,准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张嘉睿即皇帝位。
“……臣言语冒失,望皇上恕罪,然臣之意,臣和皇上乃刎颈之交,如今皇上登大宝,振天主外,臣主内,如皇上臂膀,亦决不叛离!皇上有疑患之心,也属平常,但臣代振天担保,若其叛国,臣愿与其同罪!”林君拙跪了下来,脸上也全是严谨之色,收敛了那丝慵懒。
“唉……罢了,也许是朕多心了,竟怀疑起自己的义兄,当日结义之誓,被抛在了脑后,也不怪你,退下吧。”皇帝坐下来揉了揉眉心,挥手示意林君拙退下去。
“是,只是皇上,那离渐远……”林君拙欲言又止。
“既然下了诏,便让他进来吧。”
”是。”
林君拙退到殿外,见到离渐远被冻得鬓面发红,还依旧恬然自安的样子,不由得心疼,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啊!
在下面的离渐远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是丞相林君拙,难得挂上了笑脸,上前行礼“渐远参见丞相。”
林君拙敛下担忧的神情,也换上盈盈笑意:“渐远不比多礼。”上前去扶起离渐远,而后上下打量起来。“嗯,长高了,比以前结实了。”
离渐远见到林君拙,忐忑的心才开始沉下来,他初次入宫,谁都不认得,这下遇到林君拙,自是欢喜。
“渐远能在这里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渐远的性子,倒是乐观得紧。”丞相意味深长的道。
离渐远脸上始终挂着笑,因为除了乐观之外,其他的,他什么都做不到。
“渐远初次进宫,许多宫规还不熟悉,还望丞相多多叮嘱才是。”
“放心吧,若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丞相大方道。
“如此,有劳丞相大人了。”离渐远深作一揖,表示感谢。
一听,林君拙立刻冷下脸来,说道:“你从方才开始,一直叫我什么?”他刚才一直没注意,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离渐远怔了一刻,随即微笑道:“这是在宫里,直称小叔,恐有不妥。”
林君拙与皇帝张嘉睿同离振天少年结义,生死之交,离振天是大哥,林君拙是三弟,所以离渐远自是应称小叔的,只是碍于在宫中,互称叔侄略有不妥。还有一方面,离振天的妻子林媚尘是林君拙的亲妹妹,所以林君拙亦是离渐远的亲舅舅,然,祖制明言以宗亲为先,所以称叔不称舅。
丞相心下了然,上下打量起离渐远,淡然的样子,处事沉稳,这才放下心来,想必聪颖如他,在宫里亦不会太委屈。
匆匆暂别,离渐远整了整衣衫,打算走进殿去。
林君拙扶住他的肩,良久。
“万事小心。”
离渐远微点一下头,走进殿去,步伐轻盈。
两旁侍卫为离渐远打开殿门,待其走进,随即关上。
刚进殿内,眼前一时昏暗,只注意得到那高位上的一抹明黄。
离渐远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之后连忙上前走出几步,再跪于龙阶之下,
“臣,离渐远,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四下无人,空旷得很,回声阵阵,令人无来由的惊慌。
良久沉静。
期间离渐远分明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皇帝依旧有条不紊的翻着手里的奏章。眉头紧锁,偶尔手指敲一敲桌案,似作沉思。
离渐远毕恭毕敬的等待皇帝批完手里的奏章,身为将门之子,这点忍耐力他还是有的。
“平身吧。”皇帝终于放下了朱笔,吹好未干的字迹,合上放下。一切从容。
听到平身二字,离渐远缓慢起身,作揖谢过皇上,便将双手交握隐在寛袖里,放在身前,头微低,但身子挺得很直。
“知道朕为何召你进宫吗?”声音自上阶传来,不怒自威。
“回皇上,臣所接的旨意,是入宫为皇上画像。”离渐远的回答也是清灵沉稳,不卑不亢。
皇帝闻言眉头又皱起来,踱到台阶下,低头看向那十四岁的孩子。
表面一副柔弱书生的样子,但柔中带刚,骨骼匀称,不仔细看与常人无异,可是细打眼一瞧,便知是自小习武。说的也是,堂堂将门之子,又怎能一点武功都不会呢?
“抬起头来。”皇帝站在离渐远的面前,低头看着他的模样,总觉得似曾相识。
离渐远抬起头,微微与皇帝对视片刻,方又垂首,时间恰到好处,也不显得突兀。
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让皇帝一怔,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感觉他很熟悉,随之而来竟伴有一丝愧疚。
几曾何时,他也见过这副面孔,素衣翩然,站在转生轴下,不悲不喜的声音响彻整个地府“应龙枉死,准弃其仙身,入轮回转生,剔除前事,潜心修行。”而后深意一眼,毅然决去。
然而,他早已记不起那个白鸩,那个曾经唯一肯同他遨游六界,惩恶扬善的生死之交。
皇帝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的目的:“你是真的不知道?你父亲戍守庐阳,所以,你要以质子的身份留在宫里。”
离渐远牵上嘴角,接着行礼道:“父亲忠贞不二,是不会叛国通敌的,皇上召臣进宫来,于渐远来说也只是游览群殿,赏玩一番罢了。”
“你对你父亲这般有信心?”皇帝笑道。
“若对自己的父亲都无信任可言,那渐远就无可信之人了。”
皇帝闻言大笑,笑得肆虐。在他眼里,离渐远此人,若非为他所用,必为他所杀。
尖锐的话题过后,皇帝缓和下语气,开始询问离渐远的课业,谁料离渐远早在七年前,就已将国公府书房里的藏书倒背如流,礼,乐,射,御,也是不在话下,尤其他画艺精湛,九岁时,就以“信阳”之号而闻名于拂澜都城。
皇帝越发危险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敛下眼底的精光,无人察觉。
之后,离渐远便以御用画师的身份留在了宫里,暂住飞墨阁。
夕阳将歇,窗下之人青衣依旧,收敛了笑意,微露愁容,所有的坚强都是一时的,在那之后,剩下的便是内里一触即伤的柔软,所以自己独自舔呧,而后再重装坚强,披挂上阵。
擎国公府。
离渐行敲着紧锁的房门,吱呀作响,那锁却纹丝不动。
“娘,你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渐远!”
“你若真心为远儿着想,便老实在家待着,莫要再想什么歪法子!你就算进宫又如何?成为皇帝的把柄吗?你也只会添乱!若是真为远儿着想,以后便不可任性,早日功成名就,到时向皇上讨个恩旨接远儿回来!”林媚尘在房外喊着,心里也何尝不是这样想,早日接远儿回来。
房内没了声响。离渐行依门坐下,从怀里掏出阴虎佩,反复摩擦,嘴里喃着的话语,早已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