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带一身疲惫和一段噩梦般的回忆,文华的意识再次被咆哮的风声喊醒。
时节进入深冬,当爆脾气的寒风掠过文华身体,呼啸而过的同时,抢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暖气,文华下意识把身上单薄的衣服裹的更紧了。他哈了一口气想要取暖,悬浮他眼前的白色的雾气好像白烟一样,他重新闭上边角还糊着血疙和眼屎的双眼,遐想是刚点燃的火苗引发出的白烟。文华不自禁伸出两只早就冻得半僵硬的手掌准备烤火,却没成想白烟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铁栏杆紧紧吸附着透风的玻璃窗。能够望梅止渴也是好的,对一个暂时失去自由的人来说,愿望已经成为奢侈品。
玻璃缝隙中不停歇地飞进来洋洋洒洒的雪沫。当然,能进来的并非只有冷风和雪沫,在大多数的早晨,还是会夹杂有丝丝缕缕的斑驳的阳光透进来。它们顽强地挤过混沌的冰霜和秽暗的玻璃,溜进这间冰冷粗糙的监室,然后悄悄溜到角落里,映上那个蜷缩着身子依靠着石墙的囚徒身上,也能够让他得到一点点暖意。
顺着光线照进来的方向,蜷缩着的文华又一次缓慢睁开双眼,眯缝着眼睛凝视着窗外的风雪和那缕微弱的光,他突然感觉这微弱的光亮得有些刺眼。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华并不喜欢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的日子,因为总是会更加显现他的悲惨现状。即便存在这样的好天气,也是不能去享受阳光的沐浴,只能被困在这样一间简陋的房间里。每当这个时候,文华更加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毫无意义,反倒是这样一个不待见的天气,更加适合他继续残喘下去。一段时间里,他都有这种颓废的念头。然而本能让他适应各种恶劣环境下的呼吸,每次想到家人,也会暂时放弃轻生的念头,让他有充足时间思考,直到清醒,生命的价值不是妥协无辜的死亡,是在死亡中等待活得希望,但凡是黑夜不能永生,白昼迟早是会将无辜的囚徒释放出牢笼的。
文华稍微挪动下半僵硬的身子,又一次逐渐伸出他麻木冰冷的手,用力地向上哈几口气搓一搓,继而哆嗦着从地铺铺垫的冰冷的麦秸草下面,摸索到了一副玻璃片已经放射性碎裂如松花的眼镜。失色的嘴角仿佛漾起一丝笑意,他小心翼翼地拈起眼镜,逆着窗外射入的那一丝光线,凝视着它,这次,就如朝圣一般庄严,他不想错过向带有希望含义的事物倾诉他的希望与怨愤。
“如果您给我生命的意义是要让我经历磨难,我大概是无力回绝您的安排的,正如您看到了我现在的处境,失去自由,无可奈何,但我还是给了自己一个理由相信您这样安排是有道理的,我会等下去,等待黎明的到来,太阳的升起,我还是我,救助需要我救助人,身体上的,这次还有心理上的。”
文华仿佛一个虔诚的教徒对着光束自言祈祷,在进这囚笼之前,他已经比大多数人多了一点思想上的信仰,他是党的儿子,早已把党的信仰融入灵魂,注入血脉。而做为一名医生,治病救命是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使命。
“在您的光辉照耀下,我坚信黑暗是不能遮天的。直到我被关进这束缚我一身的牢笼,我竟然有过怀疑,苟且延续生命毕竟是我无法接受的,我更伟大的任务是救人又怎能是害人,这对一个堂堂正正的革命者是莫大的屈辱。”
愤怒的拳头越发被他用力握的更紧,文华曾经钢铁般的身躯与心理经过前几次的腐蚀,在微弱光束照射下清晰呈现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傀儡。
“现在我可以打消自己这个多此一举的念头了,光总是会照进来的。但是我怎么可能不记恨那些在您眼皮底下制造黑暗的败类,捍卫您的尊严,相信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即便我现在完全丧失了可以对自己负责的权力,也绝不能答应让您失去光辉,绝不能再继续纵容他们下去,因为您是我一直都引以为傲的母亲,您一定同样不会遗弃您的儿子的。”
逆着早晨逐渐增强的阳光,文华眯着的眼,又一次淌下了晶莹纯净的泪滴,划过他满是污垢的脸颊。一切事物都是相对而生,遵循平衡法则的,就如这纯净的泪滴交融着满是污迹的脸,有纯洁就有污秽,有美妙就有丑恶,黑夜当然不会长久,光明迟早会交替他。
狭小的空间里只能束缚一个无能为力的身躯,挡不住的是一个逐渐坚定起来的思想与信念。在绝望的环境里可以点燃希望是一种奇迹,文华能让奇迹诞生,准确的来说是他从未停滞的先进思想驱动他向好的方向看,每个生命在特殊的环境里都可能使自己达到另外一种连自己也从未想像能够进入的境界,而一但重新进入状态,相对论会让他们成就或者失败。
“树上结了果子,坏的如果不去除,腐烂迟早会向四周蔓延,那时候还怎么得了。怕是毒素延长到了树干,到了根。”
文华叹了口气,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他实在不能让自己的思想又一次恢复到消极的状态。他也清楚的知道腐败的果子是经不住储存的,早晚会被铲除的干净,然后掩埋进不见天日的泥土里。
文华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而窗外的光照进黑暗的牢狱现实,又让他想起了平衡法则。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笃信唯物主义的自然科学工作者,最近却满脑子的平衡哲学,这显然是他进入这个牢笼后,被瞬间萌生的失望心理衍变成的。几十天来,他从起初频繁的冲动与暴怒,被千锤百打之后,已如熟透的缅钢已能绕指柔。现在,他依然坚信自己能走出这里,还给自己自由和名誉,因此他必须坚强地活着。
“世界是平衡的,假如出现了所谓的不平衡,纯粹是心理的不平衡。”
文华斜趄着身子,望着窗外,从麦秸草的底下抠索出一些炒熟的豆子,抓起几个放进嘴里咀嚼起来,一股豆香弥漫口腔,这让他感觉到这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营养和享受了。
这是一个在看守所工作的年轻人偷偷给他的。也是因为这些豆子让他无比振奋,至少这些豆子说明了一些事情,就如这黑暗的牢狱也能透进些微光,在这世界上正义和正直必定是存在而且是主流的,这些从牢笼之外飞进来的豆子让他反复思考,也增强了生的希望和抗争下去的信心。
嘴里吐出的哈气在眼前荡漾幻化着,迷蒙间,文华眼前又掠过了县委书记、县长李治明、县纪委书记、县组织部长刘毅、县公安局长张震等,那一张张让他感到鄙夷、唾弃、仇恨中得意狰狞的脸,来来回回就像是县城中川陕班子经常演出的皮影戏走马灯一样,飞速地旋转,反复地向他冲击,抓咬撕扯着他的每一寸神经。文华又抑制不住坏情绪,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咯巴巴地响,却感觉不到错位的骨节带给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