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亦未能让文华感觉丝毫疲倦，回荡于耳边的那个黑色消息牢牢锁住他的思绪。长途车一路甩开农场背景，车窗外时不时飘落下几个雪花，落到车窗上就化成水，转眼成了文华眼角上附着的泪滴。尽管他曾一度怀疑过坏消息的真实性，但与生俱来骨肉亲情带来的连锁反应，让文华产生不好的预感。这个预感连带他的呼吸开始不顺畅。
漫长的路途，多变的风景甚至没有一刻能治疗他的胸闷症状，短暂的自由更加不能化解他长久以来的煎熬。终于熬到了目的地，眼前所现如他预感一样是黑色的。妻子和儿女手臂上系的黑纱，黑色照片，还有他们一身的黑色衣服。
瞬间让狭小的空间里只存在一种声音，这个时候只有哭泣声可以缓解一家人内心缺失亲人的痛苦。拥进文华怀里的两个孩子紧紧的揪住文华的衣袖，他们甚至没有松开的意思，怕的是文华又一次离开他们，会像奶奶的离去一样，以后只能成为永远的回忆。
未能相见最后一面的遗憾腐蚀透文华，愧疚充斥满文华大脑，他愧对老母校的养育也是因为在最需要他尾随病榻前的时间里，他却无能为力。如今也只能像个逃犯般的归来，并非光明正大，而是被逼无奈的违背。这对文华来说是极度残忍的不公平对待，他心底抗议的声音愈发而出，夹杂在痛苦的抽泣里，逐渐覆盖，蔓延。
于颖开始安慰眼前这个哭的已泣不成声的男人，她的眼泪大抵是在文华未出现之前已经流尽了，此刻的丈夫同样是另一个女人的儿子，与她自己的一对儿女没有区别，都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怀。
当她拥抱文华瘦弱的身体，轻轻拍打着男人的肩背，是另一种酸楚涌上心来，她的手掌仿佛是着落在硬朗的骨头上，寂静间甚至可以听到敲击骨头发出的咚咚声。这个男人是经历了怎样的困境才成了当下这个骨瘦如柴的模样，她甚至无法想像。
“母亲病重时还不忘提及你的名字，老人家怕你在农场里吃不好，穿不暖，总是要我们去农场里给你送吃的，她病重，我又走不开，只能托张丽替我们打听你在农场里的情况，知道你为农场里的职工及家属偷偷看病，外县的患者也慕你名去看病，我们大家听了心中都高兴，也就放心了。可你怎么还是这么瘦。”
文华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他越是感到自己对母亲的愧疚是无法弥补的，人已远去，怕是在也没有机会回报一份恩情了。
“后来听说你与公安局局长做斗争，那些天我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你有个好歹，可申请去农场探望，得到的通知是被上面拒绝了，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敢和家人提，不知道你的处境是否安好，不清楚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文华从妻子的话里得到一丝亲情的安慰，他开始感激这个女人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毅然支撑起这个残缺的家庭，他决定化悲伤为坚强的毅力，一手搂过儿女，一手搂住于颖，眼泪逐渐从他脸上消去，渗透进皮肤里。他告诉一家人，自己在农场的日子很充实，他确实有帮百姓们看病，百姓们也都很感激他。虽然与公安局局长闹了些不愉快，但也没有为难他。在农场里的生活也好，总是没过年就有饺子吃，现在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看老母亲最后一眼，就由她与自己阴阳两隔了。他突然想到自己实际上是在场长的庇护下偷跑出来的，为了不牵连场长，必须早早返回农场。
凌晨三点，体力，心力都丧失不少，整个人才感觉到疲惫，全家人只是安静的待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叹息声随时都可能破坏寂静的气氛。这与过年的喜庆气氛有分明的对比，当痛苦代替了快乐，这个世界都越发让人不寒而栗，可又是温暖的，文华不在是一个人的独处，亲人的陪伴成为他梦寐的新年礼物。
第二天一早，于颖趁大家还在睡梦中便开始准备早饭，尽管没人能在特殊的日子里吃得下饭食，毕竟丈夫难得有机会回趟家，吃顿哭中的饺子，也算是为妻为母的一片心意，这也能让老母在九泉之下放心她最后的心愿是一家人团聚。凌晨时分，一家人坐在一起提前吃着“年夜饭”，和睦而又悲伤的场景不禁让文华又一次落下百感交集的眼泪，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思念他的老母，他也痛恨那些不让他探家探母的狼心凶神，他感激让他有信念活下去的亲人，也感激私自放他回家团聚的农场场长。
短暂的团聚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必须再一次远离亲人回到农场里，通情达理的妻子理解他的苦衷，为他带上一些吃的，用的，送他去车站。临上车前于颖依然安慰文华，自由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会和孩子们等他回来。看着他消瘦的样子，于颖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提醒他注意身体，多吃有营养的食品，再次看到他，希望他能长得壮实些。
文华现在大概只有在温柔的妻子无私关心下才会露出欣慰的笑，在妻子面前着实还是有稚气的一面。“就怕再见到我，长得太壮实，就不认得我了。”
于颖心里这才真的踏实，至少，悲痛中的文华尚能安慰她的情绪，她知道那个她曾经欣赏的男人还是可以支撑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她更加了解这个男人，他从不会因为自己的个人利益，影响到其他人的利益。于是，他不肯多待一些时间，也要急着回到那个他并不喜欢的地方去，为的也是不连累到别人。就是这样一个无私为党和国家，乐于奉献，有责任心的男人，才让自己喜欢的，她微笑着看着文华上车，直到车的影子消失在她视线之外，她才忍不住眼角的泪水滑落到脸上，她用手背将泪擦去，心底坚信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不会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