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十六日晚
地点:成都
口述者简介:
胡海,三十八岁,汉族,四川省电视台新闻资讯频道资深记者。“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胡海率新闻报道组,冒着生命危险,赶赴都江堰、龙门山断裂带、北川、汶川等极重灾区,历经许多生死考验。后又进入唐家山堰塞湖第一线和映秀至汶川的“死亡峡谷”进行采访报道,拍摄了大量真实的镜头,及时向四川电视台及中央电视台传送了许多有价值的新闻画面和报道。
胡海说,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我说,是。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把这个“聊”写进书里。
(五月)十二号下午六点不到,我带了三个车,一个卫星车,两个指挥车。但是当时有一个非常麻烦的地方,因为通信有问题,大车走散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一个卫星车。外景记者也到了都汶路口。当时知道是汶川发生了地震,然后就想往汶川走。当时以为可以走。但是根本走不了。在成都的感觉,地震有五级多一点。不是很厉害。因为成都没有房子倒。我们就往汶川走。我们去过汶川嘛。如果知道是汶川地震的话,离成都也就一百多公里。有很多条路可以进汶川。可以走都江堰,可以走卧龙,然后可以走雅安,可以走绵阳,都可以绕过去。但是就没想到是八级地震。
到了都江堰以后,一步一步的,觉得灾情挺重的。其实我觉得国外媒体他比较聪明,(日本)TBS当时进来得晚,他就跟拍我们。跟拍了几天。因为我们报道灾情,他们报道我们,他们也报道了灾情。这样,他们可以不办证,采访证就不用办了。跟着我们车队。然后他也做了一些东西。他报道面是中国媒体的这一块,中国媒体跟以前不一样了。当时(我们)媒体有个失误,所有救出来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救出来以后就交给救护车,也不知道弄哪儿去了。所以后期我们要做一些跟踪报道就做不了。遗憾!很遗憾!
我们那个车功能局限,只有五个人,只能有精力做面的。做点,包括跟踪下去,那要有记者,要有时间蹲在那儿。跟着人,他的故事发展,然后描述、记录,他们才能做,我们做不了。我们是给观众看一个个的热点,哪个地方热?哪个地方受灾重?哪个地方抢救比较及时?当时我的感觉就是,我去了很多地方,都江堰和其它地方绝对是不一样的。他的效率是相当的高。稍后我去了北川,然后去了什邡,去过绵竹,都没有找到像都江堰的效率。因为它离成都太近了。还有救援力量,再一个安置,就是太快了!它的救援,包括送医院的速度,都是其它地方比不了的。
当车一分散以后,我们当时面临一个问题,卫星车上没有摄像机了。卫星车带的就是技术设备,摄像机、记者、现场主持人都在另外车上。结果当时电话不断了嘛,然后其中有一个车上有一个制片人,他觉得汶川太容易进了,他就找了条捷径进去。结果记者散了。所以当天晚上传回来的所有消息,都是中央台拍的。中央台在这儿没有车。他为什么要借用我们的车?因为他在街上看到我们的车了。看到我们车以后,可能是用座机,给我们省委宣传部打电话联系。我是到(都江堰)聚源(中学)去了,接到台里边的电话。因为当时我听说我们有一组记者在聚源,就到聚源跟他们汇合。只要我有摄像机就好办了。结果刚刚下高速,台里边就打电话说,中央台在都江堰指挥部门口等我们。当时中央台传第一个消息就是温总理到都江堰。我当时在那儿感触比较深的是,这老头儿真好!当时是没有警戒线的。他的警卫都是很松散的。都可以进去。靠他很近都没问题。我当时看见他坐在很大一张桌子前面,省里面领导都在一旁议论什么?他一个人坐那儿。他那个样子叫什么呢?非常沮丧,在那儿很久没说话。所以我就觉得这老头儿挺好。
当时中央台拍了一个新闻,是我们传的,传到第二条还是第三条?他们开会。我在拍的时候,有一个去北川的武警少校这时候跟他报告。他们在开会,那个武警进来了。他(温总理)说,我听说北川受灾非常重!具体情况你们了解清楚了,群众疏散出来了多少?武警跟他敬了个礼,然后说,我们了解到北川有不到两万人了,现在疏散出来了四千人。当时他一下就站起来了,要救!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群众救出来!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救人!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废墟,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尽百倍努力去救!
台里边知道我没有摄像机了,十三号凌晨两点多就把摄像机送来了。当天(十二日)晚上传的十多条新闻全是中央台拍的。中央台效率挺高的。他当时过来只有一组记者。地震的时候,我们台里正在开会,商量奥运火炬在四川传递,怎么做?(中央台的)赵旭和他们新闻部副主任过来了,他们先到了都江堰,比我们还快。因为他们找了部队,部队给他们开道过来。我不知道他们几个频道,就全部集合在那儿了。现在就是说发地震的图像新闻我们资讯频道是最快的,包括成都的和当时重大的现场情况。因为我们每天都有记者在外边。每天我们自办的新闻有将近两个小时。所以每天在外边就拍得多。当时就有记者拍到了。虽然这么说,但是真正重灾区的新闻还是他们来得快。但我们台传得快。第二天我们就发回了北川的报道。有三个记者,徒步进去的。
我们是十四号到的北川。好像当时台里所有人都派出去了。台里就留下一些维持基本运行的编辑,女的就做现场,男的就拍。因为当时台里所有摄像机都发完了,没有摄像机了。我十六号从都江堰回来到总台,就是新闻台那边借了十台摄像机。台里边已经没有摄像机了。因为中央台通知我去汶川。为什么中央台通知我呢?因为车,指挥这一块当时就只中央台了。从汶川出来,十九号,然后逐步才有我们频道使用的。这样的。
中央台提点子,然后我们做现场。他提供一些地方,比如像幸福小区的直播,就是他们提供的。张泉灵提供的。然后我们晚上就做那个现场。只要你醒了,或者你没醒,都会有人叫你起来,去做。然后没有事的时候就给他们传消息。纯粹就做一个往中央台发信号的平台。如果没有事的话,就自主。当时我就带了一个报道组,跟中央台联合,叫中央台和四川台联合报道组。
然后我们一起去了汶川,又一起出来。十九号出来的。后来不是说,成都可能有余震嘛。结果发生在青川了。跟中央台发生了一点冲突。因为当时带队的冀惠彦要求我们,不叫要求,他说他一个制片人跟部队很熟,他需要回部队。这样,我接到台里的通知是,叫我不能返回成都!因为当时成都交通已经瘫痪了。我的卫星车是个机动性比较强的传输平台(制作平台),我一旦遇到塞车的话,就没什么用了。四川台有两部卫星车。当时台里有分工嘛,我们是专门在一线灾区,那个大的卫星车专门跟温总理。为什么我们第一时间跟温总理?因为大的卫星车没有消息。当时还在做娱乐节目,还没进入运行的机制里面。因为运行机制没有那么快。我们当时大概四点半,对,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就开始直播地震的节目了。就是记者拍回来的成都情况。因为当时不知道汶川地震,不知道那么厉害。然后才知道是八级地震。当时地震局提出的就是八级。中央地震局提出的是七点八级。双方一直不松口。四川始终叫八级,中央台叫的是七点八级。媒体都跟着中央地震局叫七点八级。但是四川地震局愣死就叫八级,他一直没改过口。我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是考虑国际救援问题。
进了都江堰第二天,我才知道地震有多厉害。因为当时温总理的节目传过之后,都九点过十点了,我就看见那条街上很多房子都有裂缝,明显不能用,包括新修的公安局、工商局,全部都是裂缝。那种裂缝非常吓人,估计拳头都能伸进去,肯定人不能进去了。当时我从街上过,唯一比较震撼的,看到一个楼,它二楼没有了,三楼和一楼合在一起了。我说,哎哟,这地方还挺厉害的!都江堰那房子挺怪的,它临街的都没怎么垮,都是街后边的楼垮,非常厉害!
第二天我就进入幸福小区。然后就跟中央台的张泉灵做了两个直播,然后又继续传(节目)。当时就觉得有点,怎么说呢,有点沮丧吧,就知道灾难不是说成都摇一摇,大家可以开开玩笑,没事。其实真是看见死人了,而且不是个别的现象。就只听到呼救,但是救不了。因为台里跟成都消防比较熟嘛。我十三号晚上跟他们那个政委和参谋长聊了一下。他们说,其实不是没有办法救,是没有东西救!他们也去了。因为当时组建特勤队的时候,不是为了地震,没有任何人会考虑到能有这么大的地震。它不像在日本或其它国家,有这种应急的考虑到地震组建的一个救援工作的专门队员。没有!准确地说,就是为了救火灾,包括房屋倒塌了,救人的,这种。他们当时也沮丧。他们跟我说,在下面(都江堰)他们有两三千人,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当时本着的确实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做法,先救容易的。但是到了后来……像他们不这样说呢,只能放弃了。实际上他们要考虑他们队员的安全。特别是参谋长,他肯定是个业务型的干部,非常懂。我当时靠近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一个人怎么救?那个地方是三个单元,一个单元垮了,两个单元没有垮,但是属于危房,随时可能要倒。他们就在考虑哪组人上去,哪一组用哪些设备?是不是先要把危墙顶起来?因为那个楼里面他们当时调查了一下,有两个人,活的人,然后有一些遗体。当时他们弄了个通道,是一个人字,两块预制板倒下来,搭了一个人字型的。所以不能从上面挖,要从侧面挖,打通进去。要先清除里面的遗体,然后才能把他们救出来。他们商量了一下,怎么弄?
当时整个从地震开始到包括我在北川的时候,都非常好。没有考虑其它的东西,什么功劳啊、荣誉啊,都是一门心思地想救人!包括现场的有些摄影记者都到那儿了。没有人做秀,没有人去摆拍呀,什么的。当时能拍的东西实际太多了。包括我们在那儿也是,你做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新闻,都是大新闻!都是大稿子!但是,往后摆拍的东西就多了。宣传需要嘛!但是你又不能不搞。
有一个比较有震撼力的。我们报道了一个武警总站。十五号晚上,我们从北川返回成都,去年我在绵阳九州体育馆做拳击赛直播,我知道那儿是我们国家的特色,他为什么拳击赛专门花三亿修了那个体育馆,然后又花了五亿多。当时我从那儿过,我看里面灯火通明的,我就估计里面可能安置的是安县的灾民。但是我没想到那个地方安置了北川灾民。我过了以后,就说,不对,这个地方有灾民在里面,因为很多人提着行李,就是很简单的行李,显然不是从绵阳出来的,像是从北川、安县出来的。然后我就说,调头,我们回去!就进九州体育馆了。我当时进去以后,看到有一个告示牌,上面全是贴的寻人。很震撼!当时我真的(感觉)很震撼!虽然我们也看到很多生生死死的东西,但是没有那个情景。当时那个地方通电话,我就给台里打电话,说,我要直播。我看到很多人在那找亲人。实际很多人他知道什么结果,但他还是找。我给台里打电话,说,我一定拍一组片子来,这里有很多故事可以做!后来我看到六月份中央台还在做九州体育馆的节目。有些人他是这种情况,部队把他从北川接出来,他在那找不到亲人,当夜又徒步走回北川,还去找。那时候我觉得,人啊!那时候才知道家里是什么,才知道家庭是什么!才有家的概念!我不知道外国人是怎么看的,但我知道中国人的家庭是个什么概念。
真的是,就像我在都江堰看到的那样。我在都江堰看到非常感人的一幕。十三号晚上,我在挖人的现场做直播。当时挖掘机不够,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就花钱雇挖掘机过来挖。在现场就那么一台挖掘机,是有人花钱雇过来的。当时,这边是幸福小区倒塌的房屋,这边是一层楼的铺面,临街的铺面,这是个绿化带,这儿站了一排志愿者,他们拦住绿化带上的家属,不让他们进去。这边就是挖人的现场。当时只要挖一个出来,如果他死了,这些人就会点一柱香,点两支蜡烛,然后放鞭炮。如果是活的,他们就点一支蜡烛。你就会看到,不停地有人被挖出来,就不停地听到鞭炮声响起,然后不停地有蜡烛燃起来。我觉得他们所有的人都在等,或者等一个噩耗,等一个结果,或者是等一个希望!其实当时挖出来很多人我们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是我知道每次挖出来一个,很快就有家属围上去,去看,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人!
(五月)二十号的时候,我又回到都江堰,也还在那个地方,也在挖人,结果也有人。当时就是属于那种绝望了,就基本上没有抱多大希望了。在我前面挖出来一个活的。但是十五号那天是救援救出最多,包括当时我在都江堰的中医院。都江堰的中医院我是十三号去过一次,那次有一次余震,我印象特别深。当时他那个住院大楼不是已经垮了嘛,门口是一个群楼。他那门诊大楼当时摇晃特别厉害!因为我们在下面,他那楼高,但是楼群不是很大,我们就看到那个楼群摇晃得特别厉害。当时主要是部队在那救。但是我个人觉得当时如果有消防的话,就可以多救出一些人。当时挖出来很多医生,反正我看那些救的接过伤员的一些医生也在哭啊。都是他们自己的同事。当时我们做的直播。当时进去的时候,张泉灵所有做现场的节目全是我们那台车(传的)。当时中央台反应速度相当快!十三号下午,他所有灾难口,他们叫灾难口,专门跑灾难的记者就在那了。他的摄影是灾难口的老手,全是老手过来的。他们做雪灾、做新疆的地震、做洪水。真快!
但我觉得这次不是我们国家有意放宽了新闻,而是科技先进了。真的!在他还没有下诛杀令之前新闻就报道出来了。但是,过了这个以后,他发现一个问题,和他以前宣传的效果不一样的时候你不封,这个效果更好!就是他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一样,包括他们对我们记者的这种表彰,你也看得出来,他也是在一个转变的过程。他以前没有尝试过这些东西,但是当他被迫尝试以后,他觉得这个东西好。第一个他平复了民心,没有造成恐慌;第二个他凝聚了民族的力量。张泉灵就是英模团的代表。然后最早跟我们车上的那个记者好像是优秀宣传工作者吧。这是我们台的。我啥也不是!我又不是共产党员。我是广电集团的抗震救灾先进。其实我们那个团队,在车上的都是三十多岁的,还有一个司机四十多岁,我们是所有记者组里平均年龄最大的。确实我觉得年轻人能冲,老年人能磨,我们特别能磨。灾区磨多少天了!当时每隔几天回家,住一晚上。因为要管台里面借钱,借点钱、拿些换洗衣服然后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