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一日下午
地点:四川省成都市华西医院骨科病房
口述者简介:
薛枭,十七岁,汉族,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东汽中学高二(六)班学生。“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薛枭被倒塌的房屋压倒,并被废墟掩埋长达八十一个小时。当救援人员把他从废墟里抢救出来时,他还记着在废墟里跟救援叔叔的约定,他说:叔叔,记住我的可乐。要冰冻的!一时间,在中国,凡是看过这段电视画面的人,无不被这个“可乐男孩”所感动。为他的坚强、乐观和幽默感动,更为他阳光般的生命感动。
五月十二号那天我们上化学课。我们是下午两点钟上课。我们上着课的时候,就觉得房子摇了一下。我就看着老师。地震嘛,我看他怎么办?我就看他怎么说嘛!他就说,大家要镇定!然后我就看到旁边同桌和几个同学拱到桌子下面去了。我是坐在第一排,挨着讲台。我们有八排,我是第四排第一个座位。差不多是正中间的位置。我想了一下,哦,地震就是该往桌子底下钻。然后我就钻到桌子下头去了。我小学的时候体验过地震,地在晃。所以我知道是地震来了。我记得可能是小学三年级,应该是两千年吧。有可能!我钻进去以后,房子差不多就倒塌了。
当时我就从三楼掉到了一楼。整个楼都沉了。我掉下去的时候房子还在摇。我们整个教学楼是四层楼。我没有动,等它震完了再动。我以为它是回(余)震。就发现自己只有左手没有被压住,其他的全被压住了。就被石头啊、板凳啊这些东西压住了。以后就听见四周在叫,有哭的有叫的,还有维持秩序的。维持秩序就是叫大家不要闹不要哭!后来就没有多少人闹了,就静静地等待。我当时就想,差不多一两个小时就出去了。我以为只有我们学校倒了,其它地方没有事。就想,学校上体育课的同学还有外面的人肯定会来救我们的。所以就在里面等。我以为是两个小时过了,实际已经是六点过了。自己不知道时间。我没有手机,我同学龙锐有。两个小时以后没有人来救也没有失望,就是等喽。
十二号晚上,我同学李春阳捡了一瓶水,我附近的同学都喝了一口。附近有多少同学我也不清楚。可能有好几十个吧。听声音好像有两三个女同学,其余全是男同学。马小凤什么时候在我边上的我也不知道。我们班上一共有四十五个同学,有三十一个遇难。后来我们就一直在里面等。我打游戏玩。是龙锐的手机。因为打电话也打不出去,我手被压住了,太痛了。我就对龙锐说,你把手机拿来,我玩玩游戏。我手就不那么痛了。玩了多少时间我也不知道,可能打掉了一格电,我就还给他了。我把手机还给龙锐之后,就在那等,就刨土玩。我当时在地下的空间可以容下我一个人,我掉下去的时候就是躺着的。腿能伸直,但不能转身,脖子都不能动。左脚被板凳夹住,右脚被预制板压住,右胳膊也被压住。很难受。所以大概到了十三号的晚上,我就使劲把自己的左脚从板凳里面拉出来。
十三号凌晨,上面就有动静了。实际上十二号下午就开了一辆什么吊车到学校里,我们都听得见声音。那时也有救援的,好像是东汽厂的职工来救的。后来就有人来叫我们了,就有人喊自己的孩子的名字。我们有的同学在里面就随便回答,就是他!比如说我的父母在叫我的名字,然后他就回答我是薛枭。然后我的父母就刨开来救他。当时我爸爸妈妈他们在五班那边喊。我是在六班。我也听到一些人在叫我。我在最下面,我答应也没用,他们听不见。我就叫上面的同学回应一下。
在里面的时候,有个同学说,以后再也不到汉旺来了。他说,早知道就不来这念书了。还有个同学说,学校修得太糟糕了!我没说,我是忠实的听众。
到了十三号,就有人来救了。这些人应该是志愿者。部队那时候还没开进来,后来到十四号凌晨才来。这时候我已经有水喝了。我还喝了一口milk。从上面传下来一盒,到我这就剩下一口了。第一盒传下来一口都没有,第二盒传下来才有一口。就这样也能解解渴,增强一些体能。上午的时候,我听到上面在救,就看到光了。他们就先救上面的,然后救我。什么时间我也不知道。龙锐被救出去以后就没有时间了。他把手机拿出去了嘛!这时候,我边上就只剩下李春阳了,隔了一个预制板是马小凤。李春阳是十四号救出去的。下午的时候,他们把我右腿上面的石头清理掉,就快要把我的腿弄出来的时候,又有余震来了。救我们的人就出去了。后来我就在那里使劲把石头刨开,救出我那只右腿。那时候已经没有知觉了。因为我这条腿从十二号到十三号被压住以后我就知道,如果压得时间长了,就可能会坏死。所以,我就把那些板凳什么的抬一抬,让右腿动一动。现在我就把它边上的石头都刨掉,把腿搬了出来。等余震完了,他们又上来了。我就跟他们说,叔叔,我把我的右腿救出来了。压在我右胳膊上的预制板他们弄不动。怕万一弄了,上面会倒塌。他们不敢弄。到了晚上的时候,就有人给我们送水。后来我就一直等,我还睡了一觉。后来是被李春阳叫醒的。醒了以后,我就躺在那等人来救。然后大家一起唱歌。唱什么歌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我好多歌词都不记得。从十三号到十四号这一夜,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地就过去了。在里面的时候,没想过要大便,只是想小便。想小便的时候,就直接解决。
十四号的时候,国家救援部队就来救了。然后,好像十四号早上就把李春阳救出去了。李春阳救出去之后,我边上就只有马小凤了,她那边还有曹建强和苟科。那时候我就老听到外面在救人。曹建强和苟科白天就被救出去了。我和马小凤直到晚上才被救出去。我是最后一个。白天的时候,我和马小凤就聊天。马小凤说,我们出去以后要去逛德阳。然后就聊些私人隐私。我讲我的事,她讲她的事。这些隐私不向外透露(笑)。我们以前不认识。她是高二(二)班,我是高二(六)班的。后来她给我唱过歌、讲过故事。讲什么故事忘了。好像是寓言的那种故事,有哲理的那种。然后她就叫我给她讲故事。我说,我不会讲故事。她就给我唱歌。她唱完以后又叫我唱。我还是不唱。她又接着唱。唱的好像是什么《坚持到底》,还有一个是光良唱的《童话》。她叫我给她唱《外滩十八号》。我说,我听过,但记不住歌词。后来就等呗。只有等,那干什么?
到了十五号的时候,我老想睡觉。就是快要被救出去之前的时候。马小凤就不让我睡。那时候我也想,我爸爸妈妈找到我以后,抱住我哭,我就要看着他们笑。十五号晚上什么时候开始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先从我这边救的。他们没有发现马小凤。我告诉他们,我旁边还有人。当时他们救我的时候,就有一个施救,一个人跟我说话。他们先把我背上的石头刨开,好像就是把空间扩大了。他们反正是几分钟就换两个人进来,几分钟又换两个人。我当时在里面,谁是谁都不知道,只看到他们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他们都戴着头盔,戴着口罩。
我是跟一个叫何宏卫的叔叔约定买可乐的事的。那时候,我因为右手被预制板压得太痛了,就要求他们给我打一针麻醉剂。后来他们就给我打了。然后何宏卫就跟我聊天。麻醉剂的药效大概半个多小时才起来。慢慢地这时候我头就有点昏。另一个人在那里施救。我记得何宏卫当时问我喜欢吃什么水果?我就说,水果差不多我都爱吃,苹果、西瓜什么的。他就说,他喜欢吃菠萝蜜。他问我吃过没有?我说我没有吃过。我就问,菠萝蜜是什么东西?他说,出去以后他请我吃。然后他又问我想要什么?我就说,我想喝可乐。他就说,出去以后,我给你买可乐你给我买雪糕!我告诉他,我的钱包不见了。刚刚我还揣在裤兜里,我拿出来的时候就不见了。我就跟他说,你帮我把钱包找到,我才能给你买雪糕。不然我没有钱!他就说,没关系!最后我跟他说,叔叔,我不行了,我最多还能坚持二十分钟!那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了。他就说,行了行了,再有五分钟,你就可以出去了!
他们可能用了两种机器才把那个东西弄起来,我的右手才出来。然后他们就用了一个什么板子把我拖出去了。就像担架一样的铁板。我觉得我出去以后头脑非常清醒了。可能是风吹的吧。我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医生在那帮我包扎右手的伤口。战士就围着我嘛。然后何宏卫就说,看着我的镜头啊,你一定要坚持住。记住我的雪糕!刚刚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突然想起在废墟下面跟他的约定。我就说,叔叔,记住我的可乐。要冰冻的!
我是全校最后一个活着出来的。马小凤好像就比我快半个小时被救出来。马小凤快要出去的时候,对我说,你跟救援叔叔要说普通话,不然他们听不懂!又说,你要记住四个字。我问她,哪四个字?她说,坚持到底!然后我就语气很沉重地说,好!然后她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用什么词。因为我觉得我肯定要做到那种。所以就用沉重两个字。马小凤出去的时候,我就听到掌声。叔叔来救我的时候就告诉我,马小凤已经出去了。我说,那就好!那你就快点救我出去吧!
在里面的时候,我和马小凤也说过,我的情况很严重,他们肯定先救你。她不知道我的情况。就跟救援叔叔说,你们先救他吧!我就说,没关系,要救先救好救的。
我出去以后他们就给我眼睛上蒙了一层薄纱。我看不到外面。
采访手记:
“可乐男孩”薛枭的名字早已为千家万户所知晓。一开始采访他并不容易。因为他说,他不想说,因为他心里其实很复杂。所以当面对我的镜头时,他显得很低沉。那是我第一次到成都华西医院试图采访他时的情形。因为我知道,我的采访可能要触及到他的更多经历,所以要特别谨慎。第一次,他没有谈什么。甚至根本没有谈。到第二次我再去看望他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放松了许多。一个可乐男孩的形象呈现在了我眼前。后来我们就像朋友一样聊起来了。
真的,最后我们就像朋友一样了。直到我从成都返回深圳之前去看望他的那天。那种感觉就更强烈。
总之,薛枭给我的印象是:外表沉静,一旦跟你熟悉了便很会调侃。有时候冷不丁地说句什么话,让你回味。而当你回味过来时,你才发现,他幽了你一默,逗得周围人都捧腹大笑。有一次我跟他说,“可乐男孩”这个名字好,其实它可以代表整个四川人。因为他体现出四川人面对大灾难时的乐观、豁达和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