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六日下午
地点:绵竹市金花镇三江村
口述者简介:
唐沁,十岁,汉族,绵竹市金花镇三江村人,什邡市红白中心小学四年级一班学生。“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唐沁被倒塌的房屋砸断了左腿,并被废墟掩埋。后经赶来的爷爷奋力抢救,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面对巨大灾难给她带来的创伤,在救助医疗点、在医院里,或是在休养期间,唐沁始终面带微笑,以乐观的态度和昂扬的精神生活着,一时间,她的微笑感动了中国千万观众和网友,被人们称为“地震中最美的微笑”。
唐传武(唐沁爷爷),六十岁,地震前,在企业里做会计。
孔庆玲(唐沁妈妈),在家务农。
唐沁:那天(五月十二日下午),当时我们在排练六一儿童节的舞蹈,我的两个同学坐在我后面。一开始摇,我们都没管它。后头摇得凶了,我们才开始跑的。跑没得(没有)好久,教学楼就垮下来了。我的左腿就被预制板的石块砸着了。当时救我的人是我爷爷,边上还有一个人我不晓得他叫啥子(什么)。我的裤腿被石板压住了,我爷爷用刀把我的裤子割开,才把我救出来。
我们班上三十三个同学,死了九个。当时就只想被救出去。做手术那几天晚上好痛哦,睡不着觉。后来就不痛了!
唐传武:当时我在街上,吃了午饭出来,在茶馆那儿坐着,准备回家呢,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当时我就挨着街边上坐。听到响,我就开始跑。跑两下,我就说,糟了,地震了!我马上就跑到街中间。开始站不稳,就蹲下来,最后就听到轰的两声,房子一下全部垮了。我眼见着全部垮了。那些砖木结构的,全部一下都垮了。当时心里紧张得很。我说,咋这么凶哦!过了有一下,满天都是灰。有一两分钟,我就稳定了一下。当时也没考虑学校垮不垮,因为我两个小娃娃都在小学,我就直接往学校跑。
刚刚过了一个桥,跑到她们学校门口,他(孙子)就跑出来了。我就问他,你姐(唐沁)呢?他说,我不晓得。那样子浑身都是灰。我就把他拉着,跑进学校去,找他姐。我估计有五六分钟,我就跑到学校了。那个时候,学校可能只有七八个人,跑出来的大人只有七八个人,娃儿只有两三个。有一个胖娃儿,坐在篮球架子下面,瓜西西(傻乎乎)的。我到处找,往楼梯那儿找了一下,我看没有。旁边有个女的,她说,是不是找你们孙子?我说,是。她说,从这儿转过来。刚好从楼上出来的那个门口,被房子上的预制板压着。整个学校三层楼全部塌下来了,只有一楼没有塌下地。
找到她(唐沁)以后,我看到她边上有个女同学,这儿脑壳(头)被切了一半,一只脚切断了。她这个死了的女同学的脑壳(头)、膀子(胳膊)把她的腿压着,她的脚压在预制板的下面。我当时没有注意到她这个脚(左脚)受伤。我把她这只脚(右脚)抱出来。她那只脚的裤子被压着,我把她的裤脚割断,勒得很紧。然后把那个死了的女娃子的脑壳和膀子(胳膊)扯到(扯着),抽出她的脚。抽出来以后,把她取出来,就看到腿杆肿了。我估计她是骨折了。
从地震开始到我去救她(唐沁)有半个小时的样子,光取她那个腿大概有三四十分钟。我就是用这把刀割的裤子(作者注:唐传武从腰间取下钥匙链,上面有把类似于削水果的刀。)。正好那么巧,头天我上矿山去。我有个表弟在矿山上做工。我平时不带刀。我看他这个刀可以。我说,把你这个刀给我吧。我说,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我拿回来以后,又把它磨快。磨快以后,第二天就起了很大的作用。平时我根本不带刀的。
把她取出来,我是趴着把她取出来的。我抱着她,还没站起身来,那个女的就把她接到。那个女的也是街上的。我也不认识。好多都认得我,我不认得他们。都看着面熟。马上就抱着放到篮球架下面。我说,你要坚强点。她妈才从家里过来。
孔庆玲:从家里跑到学校要十多二十分钟。我当时也没考虑到学校会垮。当时我是在她舅舅家看电视,地震一开始我就朝楼下跑。我看也是比较快的,跑到底下坝子(院子)里。我跑到空旷的地头。看到那些娃娃都跑出来了。看到这些房子都没垮,就没想到学校房子垮了。(作者注:我到唐沁家里看了一下,她家一排两层的楼房,建筑得古色古香,其中三间完好无损,另一间在三间顶端拐了角,只有地基有些下沉,有几处裂缝。)后头我听到他们说,学校垮了,我才急忙往学校里赶。跑到的时候,她爷爷已经把她救出来了。
唐传武:当时看到的就是整个两面的街上,我看到有一部分是老土墙,全部都垮了。以为学校没得好大的损失。我是这样想的,再有没有损失我也要把娃儿找到。一走拢(一走到)才知道学校垮了。它这个就是豆腐渣工程。
把她弄出来以后,她妈也来了。就把她放到学校操场上。有几分钟,就来了很多人。当时我在救她出来的时候,就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当时还没得救援部队,只是一些民兵和维护队的,还有周围几个跑得比较快的人。把她救出来以后,就有好几十人哦!后来,我就找了两根树枝杆杆,把那些废墟撬起来,在面上看到的,就弄了几个出来,后头又找了一个千斤顶、找了一根钢钎,又找了两把开线钳。挨着学校有个修理厂,我是从那儿找的这些工具。我就用这些工具把那些废墟能够开的开开,能取的取出来,取了几个出来,过了一下就把她的老师抬出来了。她老师遇难了。那些全部压到下面的,就没法了。当时救援部队都还没来。就只有那样子,等着救援部队来。那会儿家长就全部都来了,一百多人,都在找自己的娃娃。听到声音也没法。埋在那个废墟下面,又没得大型工具。没得法。当时余震还不断。
当时整个红白镇都没得药了。后头就把她弄到中学这边来了。这时候又下雨。她妈喊她姐(作者注:唐沁妈妈的姐姐。)去找了这么大一块花油布,搭起一个小棚棚。
孔庆玲:第二天(五月十三日)中午十一点的时候,当时路又断了,有我们爸、她大娘,还有我就把她抬到了穿心店。到了穿心店才有车来。当时是个军车,把她拉到什邡的救治点。反正就把液给她挂起嘛。然后朝广汉转。当时什邡所有医院都满了的,只有朝广汉转。当时就把她简单地包扎一下,用个木板板把她的腿夹起来。她在所有受伤的里头不算是好重的。不担心她的腿保不住。我看到其他有的手杆断了,没得了;有的脚都没得肉了。她这个就是伤到骨头了,手术后上了钢板的。
唐沁:我的腿上缝了二十四针!上了钢针!现在也不痛了。当时还是不是很害怕,就有一点儿害怕。算了,我不想摆(说)了。反正是好惨的!我边上有个同学,女同学,死了。她被砸成一截一截的,腰杆上这儿一截,腿杆上这儿一截。当时就死了。
唐传武:十四号的时候,我们全部都撤到什邡去了。那时候还有泥石流。我们全部都是走路。就这么大的小娃儿(作者注:唐传武用手指着孙子。)也是走路的,还背了个小书包。差不多走了四个小时。
这么大的灾难,还是要感谢解放军和那些志愿者。要不是的话,整个受灾简直不敢设想。这次还是党和政府组织得好。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回想起来,心情基本稳定下来了。但是有时间一想起,想起那种情景,特别是学校,简直是不堪设想。因为现在看,当时清理废墟真惨!现在啥子都推光了,都是平地了。家里是八口人,现在是受伤一个,死了一个。还有的一家人四、五口人剩下两口人,更惨!整个三江村死了六十多个。具体好多,我也不清楚。但是我们队上,就是组,我们这个组两百八十多人,就死了十六个,四个大人,十二个小学生,都是在红白读书的,十二个遇难。整个村六个组,我们这个组遇难比较多。
我们这里五十岁以下的年轻些的,都到金河磷矿、什邡、绵竹市去打工,其他的就在屋头(家里)搞养殖、种白果、梨儿、弥猴桃。这次地震就惨了。我们准备七月份迁到广济,广济属于绵竹。什邡、绵竹以石亭江河为界,这边就是绵竹市金花镇三江村,那边就是红白镇,属于什邡市。我们这边耍(玩)的话一般到什邡比较多,因为什邡比较近。在红白这儿就有一个车站,一上车就直接到什邡了。现在过度房还没有搞好,就是活动板房。就在广济车站的门口那儿。征了一百多亩地,主要是安置金花镇的灾民。镇里领导主要考虑洪水来的时候,可能造成第二次灾难,就把金花镇的全部人都迁到广济去。大概要三年时间。这里就留人看守嘛。我们这个片区没有垮的地方还是比较稳固,因为这儿没有采过什么矿,植被比较好。你看嘛,垮了的地方,那个底下都是采过煤的。没有采过煤的,就没得啥子事。没有震之前,成都那些地方的,都来这儿避暑。没有地震之前,这儿全部都是青山绿水的。只有红白那个地方有个水泥厂,就是不地震,再过个年把,也要拆的。我们这儿收入一般化,比一般农村要好。
唐沁:我现在还没得啥想法。只是想把伤养好。伤养好,就好好读书,考大学。我以后要学武功。我在广汉认识一个大哥哥,他是散打教练。我爸爸原来就是部队的,在北京,防爆大队的。他只会擒拿。
采访手记:
不记得什么时候从哪个电视频道上看到那一张甜甜的微笑的脸了。虽然在四川灾区跑了很多地方,也跑了一个多月了,但这个镜头始终在脑际挥之不去。她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灵。因为这是一张从地震废墟里被抢救出来的脸。后来在什邡采访时我才知道,这张脸就是唐沁的。通过什邡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高峰的引荐,我找到了什邡电视台副台长廖皎,又通过她找到了唐沁妈妈的电话。
采访未满十周岁的唐沁(十月二十五日是她十周岁生日),自然有许多困难。因为她还不能像大人那样,完整地跟我讲述。但是我发现,从地震到今天已有一个半月时间,由于地震造成的伤害还远没有从这颗幼小的心灵里去除。所以我只能采取一会儿说说其它一会儿忽然又转到我要问的问题上来。但是,仍然很难从她口中得到更多的叙述。好在她妈妈、她爷爷都做了很多的补充。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唐沁的微笑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也许她会永远带着这种美丽的微笑生活!祝愿她快乐幸福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