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重庆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周恩来声明,在中共所提12条善后办法未得裁夺以前,中共参政员碍难出席参政会。
这无异于意味着中共表示决裂!
接到公函的参政会秘书长王世杰,浑身紧张,立刻去找张冲商谈。
张冲在得知“皖南事变”后,为之震惊,痛心疾首地对部下说:“生死存亡之时,还做这等兄弟相煎之事,可耻!可悲!”他看了国民党《中央日报》关于事变的报道,对其歪曲事实、颠倒黑白的做法非常不满,当众将报纸摔到地上,来回踱步,许久不发一言,气得饭也不吃。但是张冲又是党国要人,虽不满于顽固派的倒行逆施,同情中共的处境,又不得不秉承蒋介石的旨意,与中共代表周旋。当王世杰将中共拒绝出席参政会的事情一说,张冲也是脑袋发木,没等约见,就闯到周恩来办公室,要求将这封公函暂行收回两天,以便他从中奔走,请蒋介石出面与周谈话。
周恩来一口拒绝:“十天中,政治压迫之严重和接连不断,无理至极,实属忍无可忍!”
张冲赔笑道:“你知道,蒋这个人是吃软不吃硬,结果必致大家翻脸。”
“脸已经翻到一半了!现在所能做的,不过是下讨伐令,全国清党,逮捕办事处人员,封闭《新华日报》,我们已经准备着了!至于见蒋,必不能得到什么结果,无非是‘撤过黄河’那一套!”
离国民参政会开会只有四天了,谈判仍处于僵持状态。2月25日一大早,张冲又跑到周恩来那里,一坐就是三个小时,喋喋不休地重复前次的话。周恩来不住地摇头:“七个共产党员的公函不能撤。”
张冲拱手哀求:“为了国家计,我跪下都可以。”
周恩来仍是摇头:“这不是我们个人之间的事,而是政治问题。在新四军问题后,政治压迫,军事进攻,我们的确已无让步的可能。”
张冲挠头:“一朝中总有秦桧、岳飞嘛,我们是忠,他们是奸;我们要顾全大局,他们是不顾全大局的。我看这样,前函可称文字有错,拿回校对一次,以便委员长能见你一次。否则在公函压迫下,委员长会把火发到大家头上,他会说他是被迫而见的。”
“我不管他是被迫还是自愿,反正见不见都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不一定。我根据各方面可能的意见,提出一些具体办法,请你报告你们中央好吗?一、军事上,十八集团军以正规军的名义开到黄河以北,其他游击部队全部留在华中,配合友军作战。二、参政会改请董(必武)、邓(颖超)出席议会,毛泽东不能来时,指定别人来,另外成立分区调查委员会,可以蒋为主席,你为副主席。三、目前军事进攻停止,政治压迫要总解决,需请委员长负责纠正,再不许发生新事件。”
“谈判具体条件我可以报告中央,但没有必要取回公函,更无必要见蒋。”
“如果你们不出席参政会,已表示破裂,则一切无从谈起,如在公函不撤情况下,政治方面仍坚持12条,委员长无法接受,国民党亦将大哗。”
“我们不是拒绝谈判,但绝对不撤回公函。”
两人都沉默下来。看看已过了三小时,张冲要告辞,希望明早能得到答复。
第二天,周恩来与毛泽东通电后,再次见到张冲,把中央以叶剑英名义起草的电报及毛泽东的意见拿给他看。张冲连连啧嘴:“这不等于破裂吗?”
“责任在你们。我党为挽救破裂,才提出12条。”
“12条中,取消命令,取消一党专政,今天实在做不到。但昨天三项办法已答复12条了。”
“既然如此,我只有回去和中央讨论了。”
张冲呆愣了两秒钟,懊丧地说:“你如回去,他们又要说你们破裂了。”
周恩来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张冲那凄恻的脸:“你们不让我回去岂不更表示压迫?”
张冲苦笑了一下:“可否你回去讨论,参政员公函也要撤回。董、邓两位可出席参政会。”
“万万做不到。这样做将成为历史上的滑稽剧,不是侮辱我们?”
“如果董、邓不出席,他们不会让你回去的。”
周恩来嘴角掠过一丝讥讽:“我本来就准备在此待捕的。”
“不说这个了。”张冲又说,“若董、邓不出席,主席团将来选毛先生成立调解委员会,岂不成了单相思?”
“你晓得我们开会赞成不赞成你提的那套办法呢?国民党请客吧,被请者为‘奸党’,还要客来捧场,对我们岂不是侮辱?”
“骂人都不能代表中央,我是代表中央说话的。你们出席一人也好,请你报告延安。”
“一切谈判我都报告延安。中央说出席的希望决不会有的。”
张冲再也没有力气谈下去了,站起身来时,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第二天就要开会了。蒋介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让侍从室从早到晚向王世杰询问消息。3月1日,参政会二届一次会议就要开幕的清晨,蒋介石又让张冲去请董必武和邓颖超,均遭到拒绝。会议又延期一天,还是不见董、邓的身影。蒋介石无精打采地拿起讲话稿,念一段,停一停,希望共产党人会推门进来。可是奇迹没有发生。
张冲积极为国共合作奔走呼号,但他已预感到国共关系将跌入低谷,自己也可能遭受顽固派的毒手,心情极为沉痛。一天,他突然想起要立个遗嘱交代家属:“我一旦身遭不测,你必须把保险箱里我和周恩来先生历年往来的信件全部烧毁,不留一书半纸。”
1941年6月,张冲时常高烧不退,忽冷忽热,一查是染上了恶性疟疾。他起初并不在意,仍力疾从公,为国共合作之事奔走操劳,可渐渐不支,不得不住进医院。周恩来闻讯,多次去医院探视,坐在病榻旁问长问短。张冲抬头望着周恩来,又谈起国共合作之事。周恩来劝他:“国共之间的事由来已久,不是一时一地能够解决的,你现在病重,最要紧的是养息,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接着谈。”
张冲眼中滚过一层泪光:“看来我是不行了,但我的后继者中也不乏爱国之人,请你和他们保持联系,一定不要使国共关系冷淡下来。”
周恩来紧握住张冲的手:“你还年轻,不要想得太多,安心养病,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可是,8月11日,当周恩来听说张冲病情恶化,急匆匆赶到时,病榻上躺着的已经是不再说话的僵冷的张冲的遗体。
当时,正值日机轰炸重庆,加之天气酷热,医护不周,政敌刁难,年仅38岁的张冲在重庆郊外的山洞里病逝。
那几天周恩来心情倍加沉重。与张冲交往,特别是到重庆以来的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在重庆,凡周恩来提出要见蒋,或蒋要见周,都由张冲代为转达和安排,并居中周旋。在顾问处常可接到周恩来打来的电话,张冲通常都是这样开头的:“喂,我是淮南,你是恩来吗?”关系融洽如同老友。周恩来在重庆曾家岩的住所处在特务的严密监视之下,张冲不顾个人安危,尽力保证周恩来顺利地进出,开展工作。一次重庆都邮街发生了所谓的“民众”捣毁苏联驻华使馆的不幸事件,张冲于大风大雨中陪伴周恩来在现场勘查,以保护中共代表的安全。周恩来之所以能在1939年春到安徽、浙江等地视察慰问新四军、回乡省亲等,同年夏天又顺利返回延安开会,都与张冲的大力协助分不开。
这年夏天,国民党当局已同意周恩来北返延安,但当周恩来到重庆珊瑚坝机场时,检查人员却借故刁难,要他出示离境证件,否则不准离开重庆。双方争执不下时,适逢张冲到机场为周恩来送行。张冲眼见情况有异,对周恩来说了一声:“你等我一下,岂有此理!”他知道这是顽固分子在蓄意制造分裂。他立即驱车赶到蒋介石侍从室,找到侍从室主任贺耀祖,一起去见蒋介石,取得蒋介石手令后,又赶往机场,亲自将周恩来送上飞机,眼看着飞机升空才放下心。
张冲为人为政,都富有正气。当重庆《新华日报》的发行屡遭特务破坏干扰时,周恩来曾向张冲提过这个问题。起初他不以为然,认为是夸大事实。后来周恩来就陪他去现场,在亲眼目睹了特务殴打报童、撕毁报纸的情景后,张冲也感到气愤,随即采取了制止措施。“皖南事变”发生后,1月18日,《新华日报》营业部主任涂国林被特务拘捕,周恩来当即通过张冲迫使当局将人放回。2月中旬的一天,《新华日报》发行部又遭破坏,张冲亲自陪同周恩来赶赴现场,于寒冷的黑夜里,在曾家岩宪兵队门前盘桓交涉两小时,最终迫使宪兵队退还被扣压的报纸,周恩来随即将报纸亲自分给围观的群众。当夜,周恩来身边的外事干部陈家康送张冲上车时,张冲问陈家康对近日之事作何感情,陈家康是年轻有为的红色外交干部,他慷慨陈词:“成功,是国家民族之福;不成功,坚持到死不变。”张冲听后喟然长叹:“我死必在君先!”
此语竟然成真。
张冲出此悲言,盖为处境所致。他力促国共合作,必招致顽固派的忌恨,意欲除之而后快。在国民党内的一次高干会议上,当张冲谈到国共应继续合作时,与会的一个死硬派反共人物竟破口大骂,还猛然将茶杯掷向张冲。张冲遭此侮辱,颇为灰心,加之对时局的担忧,自感回天无力,心情极为压抑,甚至有过必要时以自杀来证明自己的念头。
请示中央同意,周恩来为张冲追悼会捐送三万元。追悼会上,周恩来写了“安危谁与共?风雨忆同舟!”的挽联,还即席发表了历时20分钟的演讲。其中说道:“我与淮南先生初无私交,且隶两党,所往来者亦悉数公事,然由公谊而增友谊,彼此之间辄能推诚相见,绝未以一时恶化,疏其关系,更未以勤于往还,丧及党格。这种两党间相忍相重的精神,淮南先生是保持到最后一口气的!”
周恩来望着灵堂中张冲微笑的遗像,忍不住掉下眼泪,以致语不成声:
“我与淮南先生往来何止二三百次,有时一日两三见,有时且……于一地共起居,而所谈……辄属于团结御侮!每念……公谊,迄难忘怀,而且也永不能忘怀!”
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许多人听到这里,都不禁唏嘘呜咽起来。事后,连特务头目徐恩曾都感叹道:“周恩来很厉害,做宣传工作竟然做到我们家里来了!”
其实他说的并不对。此时的周恩来并非来做宣传的,他的悲痛发自内心。
只可惜,迫于形势,张冲去世后,大量珍贵的信件被毁,周恩来与张冲间公谊私情的字迹难以再现。
蒋介石退出大陆后,周恩来对张冲所遗子女格外关照,长子张炎遵照周恩来的嘱咐进了华东军政大学读书;女儿张雪梅则早年就在家乡参加了革命,与其夫邱清华解放后都担任了重要领导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