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机上俯瞰重庆,但见迷茫一片。每年10月至第二年4月末,全市都笼罩着浓雾。谁也没有想到,战争让人们对灰蒙蒙的雾情有独钟。因为这几个月,正是日军空袭最频繁的季节,恰恰是这飘忽不定的雾,护卫着重庆,使得敌机常常偏离目标。
雾———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像包容整个重庆的巨大的防空洞,使得素不相识的人们彼此亲近起来,互助起来。就连那些曾是趾高气扬的外国外交官,低眉锁眼的川民,沿海地区的知识分子和目不识丁的农民、苦力,甚至那些来自各国的保守政治家和中国共产党人,都走到一起了。
抗战前,到重庆来“云游”的外国人和来自东部各省的人很少。战争把国内、也把国外的人都唤到重庆,聚集到一起来了。仅仅是雾并不可怕,可惜的是雾中混进了含硫量很高的煤烟,使得重庆到处弥漫着硫磺的气味。
1941年的 1月,就在重庆市充满了烟雾、令人窒息的季节———皖南事变发生了!
日军对这次中国军队之间的互相残杀当然袖手旁观,也许暗中叫好呢。所以重庆有不少人推测,蒋介石的军政部长何应钦曾与日军秘密谈和,和解的条件是必须歼灭共产党的军队。
“周恩来认为事态严重,”王炳南心事重重,铁着脸对他的德籍妻子说,“延安会有什么决定下来,要等一等才知道。周恩来请你明天也一起到‘八办’去。我们大家商量一下,看看在重庆采取些什么措施才好。”
这一夜,他俩仰脸躺着。窗外,寒星闪闪,不时传来小贩叫卖的怪声怪调。在噪音之中,还可以听到“砰砰”的爆竹声。这大概是什么人在举行婚礼,或者是送葬时为避邪逐妖而放的……
国民党方面对这次事件保持沉默,但这一新闻有如燎原之火,在关心政治的人们中间广泛传开。一大清早,就有人来拜访王炳南,想打听更为详细的情况。
当王炳南夫妻进屋时,周恩来步履有些蹒跚,眼眶周围有两个黑圈,面容突然变得很怪,这说明他有很长时间没有睡好。前一段,他演讲,与党外人士聚会,甚至连出口偿债的桐油也要关心。后来因内地对外陆路交通继绝,桐油体积大,无法外运,他又转向猪鬃。由于军需,美国政府把猪鬃列入战略物资A类,与军火等同。为此,周恩来结识了猪鬃大王古耕虞,鼓励他为支援抗战,改进猪鬃贸易……
对国内形势的恶化,周恩来也有清醒的认识。皖南事变前,德意日在柏林签约,正式结成三国同盟。在这前后,英美也签订了协定。这两大集团都在争取蒋介石。德意日要求蒋介石放弃抗日,加入他们的同盟,由德国劝和,日本诱降;而英美则想让国民党政府加入英美同盟,美国愿给以大笔借款,英国则允许重开滇缅公路。与此同时,蒋介石还继续得到苏联的援助。国际上的三大力量都在拉蒋介石,蒋介石从来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身价百倍,扬眉吐气,兴高采烈。周恩来在给延安的电报中分析说:“三国协定后,英积极拉蒋,蒋喜;现在日本拉蒋,蒋更喜;斯大林电蒋,蒋亦喜。此正是蒋大喜之时,故蒋于日军退出南宁、斯大林复电之后,立往成都,此行绝非偶然……蒋现在处于三个阵营争夺之中,他认为以一身暂时兼做戴高乐、贝当、基马尔最能左右逢源。故他自己躲在成都,让其夫人及英美派拉英美,朱家骅、桂永清拉德,让亲日派谈和,让孙(科)、冯(玉祥)亲苏,让何(应钦)、白(崇禧)反共,以便他居中选择,并以反共为轴心来运作。”毛泽东也有一个分析:“在7、8月间蒋介石确曾准备于重庆失守时迁都天水,准备亲苏和共与某些政治改良,至9月已动摇,至10月乃大变,这是德意日同盟与英美对日积极化的结果。”正是在这种国际形势下,蒋介石觉得有恃无恐,可以为所欲为了。
周恩来在王炳南夫妇对面坐下,对王安娜说:“你在这里认识许多外国人,特别是外国记者和外交官,你必须尽快让他们知道国民党袭击新四军的事件。炳南、龚澎和其他同志,也应该去访问自己认识的外国人,把这个事件告诉他们。至于在中国人之间,即使我们不讲,这个消息也会传开。”
果然,这一事件迅速传遍了重庆。起初,外国记者们就此向政府机关查询,但没有得到答复。他们根据从共产党方面得到的情报所写的报道,也都被新闻检查处压下了。国民党的报纸对皖南事变没有任何报道。
然而,中国的爱国者对皖南事变异常愤激,他们担心内战会再次爆发,抗日因此而受到彻底破坏。重庆政府则并不过分担心他们的愤激,因为可以采取恐怖手段予以镇压。棘手的是如何应付美国政府和英国政府的质问。
关于这一事件,驻重庆的美国大使向本国的报告显然是依据重庆政府所讲的内容,即这一事件是单纯的“军纪处分”问题,毫无政治意味。不料,碰巧那位去过延安的卡尔逊上尉还在中国,他这几年在汉口曾发出许多关于八路军的引人注目的报道。他这次来中国,准备第二次去华北。皖南事变发生后,他随即回到美国。因为他本人认识罗斯福总统,他要亲自向总统提供有关事件的第一手材料。
美国记者经香港秘密传出来的报道,证实卡尔逊的消息是正确的。据此,美国政府便通知蒋介石,在内战的危险没有消除、国内的团结尚未恢复之前,暂停对中国的财政援助。
英国政府也有同样的反应。
当王安娜把事件的真相立即告诉了她的老朋友、英国驻华大使克拉克·凯尔爵士后,凯尔便把他非常钦佩的周恩来请到自己家里商谈。英国政府收到凯尔大使的报告后,也对事件表示出关切,并告诉蒋介石,内战只会加强日军的攻击。
苏联对事件表示了极大的关注。《真理报》很快披露了事件的真相,认为这是国民党政府出自党派偏狭之动机,无异于扩大内战,其结果唯有削弱中国而已。
1月15日,周恩来、叶剑英来到苏联驻华使馆———这是一座城堡似的建筑,它原是四川一个军阀的住宅,建造在山上,看上去就像统治全市一样威风凛凛地耸立着。他俩同大使潘友新和驻华武官崔可夫会谈,交换对时局的看法。
潘友新听完之后说:“中共领导人应同蒋介石会晤,解释误会。”
周恩来回答:“现在谈不会有什么结果。”
潘友新激动起来:“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同蒋介石会晤,不要期待蒋介石会向中共乞求,不会的!要就所有的问题同他进行会晤和交谈,形势要求这样做,这一会谈只会对中共有利,对中国有利!”
“你的意思是同他摊牌?”叶剑英看了一眼潘友新,又转向周恩来。周恩来目光里有明显的不赞成之意。
“不,我说的不是如何反击,而是主动缓和。”潘友新颇有主见。
周恩来没有答话。而后,潘友新派武官崔可夫先去拜会国防部长何应钦,崔可夫言辞激烈,他询问道:“你们说,目前对外关系唯对我国的外交最为艰窘,那么我请问部长先生,我们为你们提供的武器,是不是都用来和新四军冲突?”
何应钦低下了头,用手托着,猛地吸着大烟斗,支支吾吾,回答相当冷淡。崔可夫是急性子,知道问不出什么,手触了一下何应钦的手,转身就去找参谋副总长白崇禧。白崇禧倒是话很多,并且言之凿凿,咬定是新四军违抗军令。
“你既然这样认为,”崔可夫向白崇禧挪近一步,眼里闪闪发光,“我就要向国防人民委员铁木辛哥元帅报告,是你们政府军蓄意进攻新四军,而他们在和日军作战中表现得很不坏呀!”
“你也不要这样说嘛,我们政府军在对日作战中也没少牺牲!”白崇禧回答时露出一种捉摸不定的微笑。
崔可夫平静了一些,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如此一来,如何制止侵略?只有人民的团结,加上友好国家的援助……不行,我要找你们的最高领袖谈!”崔可夫呼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