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师的确遇到了聂荣臻信中所说的情况。
这支部队的处境极端险恶。敌人的大军压境,麇集于潮汕和三河坝地区的国民党军队有五个多师,共约四万人,气势汹汹地寻找着起义军的最后一个堡垒,作最后的决战。从内部来说,起义军剩余的部队刚刚从各方面会合,在突然遭到失败的打击之下,不论组织上和思想上都相当混乱。他们既孤立无援,又同起义军的领导机构失去联系,一切只能由朱德独立负责,并当机立断地做出决断。按陈毅的说法:朱德同志在南昌暴动的时候,地位并不算重要,也没人听他的话,大家只不过尊重他是个老同志罢了。但到了这个时候,虽然下面的部队绝大部分不是他的老部队,领导起来有困难,他还是显出英雄本色,成为这支部队的领袖。
开始也有人不服。朱德不再客气:“我是共产党员,我有责任把南昌暴动的革命种子保留下来,有决心担起革命重担,有信心把这支革命队伍带出敌人的包围圈,和同志们团结一起,一直把革命干到底!”
要人服,得有主意。他把大家的意见归纳为四条:“第一,我们和上级的联系已断,要尽快找到上级党取得联系,以便取得上级的指示。第二,我们要保存这支军队,作为革命种子,就要找一块既隐蔽又有群众基础的立足点。湘粤赣边界地区,是敌人兵力薄弱的地方,是个三不管的地带,这一带农民运动搞得早,支援北伐最得力,我们应当以此为立足点。第三,据最新情报看,敌人已从南、西、北方面向我靠拢,我们要从东北方向穿插出去。现在敌强我弱,我军又是孤立无援,所存弹药不多,行动上要隐蔽,沿边界行进。第四,要继续对全军做艰苦的政治思想工作,要发挥党团员、干部的先锋作用。现在要安定军心,更要防止一些失败主义者自由离队,拖枪逃跑,甚至叛变投敌……”
“我跟你一起干!”干部中有人响应,不是别人,正是情投意合的陈毅,“一定把这支队伍带出来!”
“我是老行伍,没有别本事,带个兵总算还可以吧!”有了大声的支持,朱德腰板更硬了,还逗起陈毅,“你是大笔杆子,北京、上海、重庆、成都、莫斯科、巴黎,哪里不能去,偏要走这一条盘山路?”
陈毅是个襟怀坦白的人,并不隐瞒自己的想法。他说他都想过了,到外国去,没有钱。到大城市去,几个熟悉的城市人家也都熟悉他,存不住身;投靠有钱有势的朋友吧,那到底是一闪念而已,不革命是决不甘心的。更重要的是,他十多年的亲身体会,中国革命没有共产党自己强大的武装是成不了的。
这掏心窝的话感染了朱德,他高兴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只要有两百真心实意干到底的人,这支队伍就大有希望!”
党的骨干们决定,将“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五师”改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师”,并派人秘密赴香港,向广东省委报告。10月7日,这支队伍由朱德带领向西北转移。怕与敌人遭遇,部队多是选择林密人稀之地行军。困难重重。虽然朱德肩起重担,但他原先的人马少,有些人自恃是老二十五师的,对朱德的指挥并不服气。几天的荒山僻野走下来,10月的天气,山区的气温低,部队被寒冷、饥饿纠缠着,被痢疾、疟疾一类流行病折磨着。更重要的是大革命失败了,南昌起义的主力又在潮汕失败,前程究竟如何?有些领导干部不但不做解释工作,自己也不辞而别,有的甚至叛变了。不仅有开小差的,还有开大差的,有人带一个班、一个排,甚至带一个连公开离队,自寻出路去了。其中也有一些后来又重返革命部队。这支队伍,人是越走越少,到信丰一带时,只剩下七八百人。特别是那些原来有实权的带兵的中、高级军官差不多相继自行离去,给部队造成了极大的困难,甚至面临着瓦解的危险。
此时的朱德高山一样地耸立着。
也亏得有陈毅的支持。
陈毅虽然是半路受命到七十三团的,但现在七十三团是全师的主力。他与士兵的同甘共苦,领导能力都已得到证实,所以说话有人听。
10月16日,部队到达闽西的武平县,和钟绍奎的土匪队伍打了一仗,占领武平。但钱大钧的一个师立即尾追而来。朱德指挥部队打退敌人两个团的进攻,随后命令粟裕所在的排占领城西门外的山坡,掩护大队转移。
粟裕就是在此时负了第一次伤。一颗子弹从他右耳上侧头部颞骨穿了过去,当时只觉得受到猛烈的一击,就倒下来,动弹不得,但心里还明白。依稀听得排长说了一句:“粟裕呀,我不能管你啦。”他卸下粟裕的驳壳枪,独自跑了(后来这个排长自己离队了)。当他稍稍能动弹时,身边已空无一人。只觉得浑身无力,爬不起来。他抱着无论如何也要赶上队伍的信念,奋力站了起来,可是身子一晃,又跌倒了。只好顺着山坡滚下去,艰难地爬行到路上,却又滑到了路边的水田里。这时,有几个同志沿着山边走过来,帮助他爬出水田,替他包扎好伤口,又搀着他走了一段路,终于赶上了部队———共和国的两位大将粟裕与陈赓,几乎重复了同一个故事。
但是这种一遇敌正规军进攻就撤退的做法,使一些想打的官兵感到泄气。继续行军休息时,七连连长林彪把陈毅邀到一边,摇着头说:“现在这支队伍拉拉杂杂,不能与敌人接火了,一打就要垮。不如自己拉一支队伍上山,精精干干,能打出个气候来。”
陈毅有些吃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林彪是佩服陈毅的才能的,他说的也是真心话:“我希望你同我一起上山带部队,我是做军事工作的,你军事上可以依靠我。”
陈毅明白了,林彪是想带人上山另拉队伍,让他陈毅来当党代表。陈毅批评了林彪这种各奔东西的想法,劝他留下来好好巩固队伍。陈毅认为这支队伍总会好起来的。
早期的林彪受林家大湾他的两个堂兄(林育南、林育英)的影响,投身革命。他人小鬼大,既聪明刻苦,也会打仗,只是有不少的私心杂念。这在会昌战斗中就有表现。当时陈赓发现七连正在徐徐后移,而七连的战斗位置正处于阵地中央,如果中央被敌楔入,后果不堪设想。他大声招呼“林连长”———林彪进步很快,他在黄埔四期时陈赓已是连长,现在陈赓不过才是营长。林彪听见呼喊,马上站过来。正好有一颗手榴弹在附近爆炸,把两人都罩在烟雾里。
“七连怎么回事?”
“我们连牺牲太多,有生力量仅存三分之一,撤吧,营长!”
“不行!”陈赓厉声命令道,“没有总部的命令不许撤退,你给我往上冲,填补阵地缺口!”
“陈营长,不行,我们的人太少!”林彪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意见。
“你再说我枪毙你!”陈赓急了,粗红的脖子青筋毕露。按战场纪律,不服命令者长官有权就地正法。林彪看了看周围的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横下心,操起枪,拉起喉咙大吼一声:“冲啊!”七连重又投入激战之中。林彪是记仇的。这种“受辱”的滋味他几十年都没有淡忘。“文革”时要不是陈赓大将已去世,非被林彪整死不可;林彪整不到死人,就把40年前的怨气全出在了陈赓的遗孀头上,下了手令加以迫害……
没有说动陈毅上山的林彪,奉命带领七连打前站,进至石径岭宿营后,他下令以班为单位去购买粮食、棉衣和医药。
“钱呢?”被派出去的战士们问道。是啊,没有钱,如何买东西?
林彪一愣。他派人到处去找军需官,却不见人影。有士兵向他报告:“好像军需官行军途中就不见了,半天了,恐怕已经开溜了。”
一听这话,林彪急得团团转,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军需官正是他的表弟,一旦逃跑属实,他林彪性命难保。
傍晚时分,后续部队陆续来到宿营地。得不到粮食和衣物,军饷又被人拐走,一刹那,群情激愤,军中大哗。七十三团团长黄浩声闻讯大怒,把林彪叫去,斥责道:“林彪,你这是给革命犯下了大罪呀,你要死个明白。你表弟携款逃跑,你是他的长官,又是他的兄长,该当何罪?治军不严,纵弟逃跑,罪大恶极。来人,把林彪捆起来!”
林彪顿时脸色苍白,不知所措。正在这时,赶来的朱德和陈毅大声制止了七十三团团长的这一行动。
此时能留下的,朱德一律视为自己的同志,所以他不愿内部再生纠葛。他问林彪:“不要害怕,慢慢讲。是怎么回事?”
林彪惊魂未定,喘着气急忙说:“我知道军饷事关全军安危,所以特地叫我表弟携带。谁知这个狗杂种半路开溜了。这叫我怎么办?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军长,指导员。”
林彪的一番苦诉,使为人忠厚的朱军长谅解了他。他让人为林彪端来一个凳子,让他坐下。等林彪镇定下来后,朱德给他讲开道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丢了军饷,就等于丢了部队的粮草,弄得不好,士兵是要造反的。你今后一定要吸取教训,重要文件、军饷细软一定要亲自收藏,不要随便交给别人。记住了没有?”
林彪感激涕零。他发誓以后要是碰上这个表弟,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一场风波过后,林彪跟随部队在饥寒交迫中,继续前进。
但是部队到达大庾县城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粟裕详细记录了这段史实:
当时黄埔军校出身的一些军官,其中包括七十三团的七连连长林彪,来找陈毅同志,表示要离开队伍,另寻出路。而且还“劝”陈毅同志也和他们一起离队。他们说:“你是个知道分子,你没有打过仗,没有搞过队伍,我们是搞过队伍的,现在队伍不行了,碰不得,一碰就垮了。与其当俘虏,不如穿便衣走。”陈毅同志坚定地回答说:“我不走。现在我拿着枪,我可以杀土豪劣绅,我一离开队伍,土豪劣绅就要杀我。”陈毅同志更严肃地告诫他们:“你们要走你们走,把枪留下,我们继续干革命。队伍存在,我们也能存在,要有革命的气概,在困难中顶得住,个人牺牲了,中国革命是有希望的。拖枪逃跑最可耻!”……当部队离开大庾县城的那天,他伙同几个动摇分子脱离部队,向梅关方向跑去。只是因为地主挨户团在关口上把守得紧,碰到形迹可疑的人,轻则搜去财物痛打一顿,重则抓来杀头,林彪感到走投无路,才又被迫于当夜返回部队。44年后的“九一三”事件,林彪在叛逃中自我爆炸。陈毅同志回顾过去历史时提出:“南昌暴动,上井冈山,林彪起过什么作用?他根本是个逃跑分子。”
也就在林彪开小差前后,部队向西转移,纪律越加不整,甚至敲诈勒索、抢劫财物的事件屡有发生。大多数人对此很不满,但又没有办法。因为原建制多已失去组织领导作用,有的军官甚至怕坏分子在背后打黑枪,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过问,以致这些违纪的行为未能及时制止。当部队进入信丰城的时候,破坏纪律的行为更严重了。这座县城里,有商店、酒楼、当铺和钱庄。部队刚一进城,少数坏家伙钻进酒楼饭店里大吃大喝,吃完把嘴一抹就走;有的还闯进当铺,把手榴弹往柜台上一放,故意把导火索掏出来:“老板,称称有多重,当几个钱零花。”这些人的恶劣行径,简直和军阀队伍一样,影响很坏。
朱德、陈毅正同城里的地方人士座谈,忽接报告:一家当铺被一伙士兵抢了。朱德大怒,让陈毅先去紧急处理,他随后就到。
陈毅要号兵吹紧急集合号,并叫传令兵传达发生敌情和转移出发的命令,带起队伍一口气跑出信丰县城二十多里,走到一个山坳里的平地上才停下来。朱德也飞马赶到。陈毅站在山坡上发出整队口令。
朱德应声跑到排头兵位置,肃然立正。王尔琢跟上,站在第二名。于是八百多人迅速列队。
朱德、王尔琢出列来到陈毅站立的山坡,紧急研究后,由陈毅宣布此次哄抢当铺事件的严重危害性,并当场查明带头肇事的抢劫主犯三名,立即枪决。陈毅又向大家讲述了这支共产党领导的铁军铁团的革命宗旨和光荣传统,要大家自觉执行政委命令、遵守纪律,一心为公。他特别强调要以朱德为榜样。朱德不屑高官厚禄,1922年就加入共产党,他目光远大,意志坚定,许多师、团领导干部离开了,唯独他不走,他看到这支队伍一定会发达,革命一定会成功。大家要跟朱军长革命到胜利!
官兵们自发地喊出了“拥护朱军长!”“跟朱军长干革命!”的口号,参加哄抢的士兵,纷纷把抢得的东西交了出来。
朱德站起来讲话,他感谢大家的支持,表示如果他本人违反了纪律,大家可以同样拿他问罪。朱德并郑重宣布,从今起,这支队伍由他和陈毅共同领导。
人们看得清楚,朱军长比饶平出发时消瘦了,两眼微微发红,颧骨更加突出,胡子老长。“同志们!”他高声宣布,“大家知道,大革命失败了,我们起义军也失败了!但是,革命的旗帜不能丢,我们还要革命下去的。要继续革命的,跟我们走。不革命的,可以回家去,绝不勉强。但是,武器必须留下,因为那是同志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看看队伍的反应,又说:“我还是希望大家不要走,大家抱成一团有力量,分散了容易被消灭。我是下定决心不走的,剩下我一个人也要革命到底!1927年的中国革命好比1905年的俄国革命。俄国1905年革命失败后是黑暗的,但是黑暗是暂时的,到了1917年,革命终于成功了。中国也会有个‘1917’年的。我劝你们相信这一点。”
群山已经隐没在朦胧的夜色之中,河滩上暗了下来,可朱德的这一席话,却拨亮了许多人。陈毅也讲了话:“朱军长说我们中国也会有个‘1917’年的,这个比方多好呀!只有经得起失败考验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们每个同志,每个真正的革命者,都要有这种胆识,这种气概,这种志气,能在失败的情况下,经得起任何艰难和危险的考验,包括生和死的考验,敢做失败时的英雄!”
这以后,朱德和陈毅对部队又进行了统一的整编,共组成七个步兵连,一个迫击炮连,一个重机枪连,共九个连,合成一个团。为了缩小目标,便于隐蔽,便取用“国民革命军第五纵队”番号,司令是朱德,指导员是陈毅,王尔琢任参谋长。粟裕被分配到五连任指导员。
失败筛选着革命者,也使得革命者成熟起来。
这就是后来那支上井冈山与毛泽东会合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