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恽代英被捕的同一个月,邓演达回到上海。回国前夕,邓演达向宋庆龄告别。依依惜别的气氛笼罩着聚会。宋庆龄把一卷时局通讯交给邓演达,嘴角微微一笑,说道:“看你写的东西,像看小说一样,希望这个小说永远不完地能看下去。”
邓演达举起酒杯,朝宋庆龄示意了一下,嗓子变得喑哑了。他说道:“我们的斗争将是长期的、尖锐而且又是残酷的,因为我过去毫不犹豫地向着腐恶斗争,譬如顽固的封建势力、机会主义,以及反动行为;因此在军政两方面全树了不少的仇敌。但他们从不能阻挠我们追随总理的步伐,我准备牺牲以赴,这次或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聚会。”
宋庆龄噙着热泪,想说话,但嘴角抽搐几下,说不出一个字。
邓演达回到上海,昼伏夜出,常常穿着一身中式长袍,约人在偏僻的马路上边散步边谈话,交谈时用德语或是英语、日语,以便瞒住密探。
深夜,他戴上礼帽、眼镜,匆匆来到新亚酒店一间房间。一进屋,他冲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喊着:“京育,你不认识爸爸了?”
孩子看看生父邓演存。邓演存把孩子送到弟弟演达面前,禁不住落泪了。
邓演达把京育拉到怀抱,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从国外带回来的小提琴图案的别针,别在京育胸前,握住她的小手、亲着她的小脸,嘱咐着:“好好听伯伯、伯母和妈妈的话,好好读书,长大要做一个有用的人。”
孩子拨弄着别针上镶嵌的彩色小珠玑,使劲点点头。
邓演达看看表,对哥哥说:“竞生,环境恶劣,我不能久留,你也带着孩子早些离开吧。”
京育握住邓演达的手,嚷嚷着:“爸爸别走,爸爸别走!”
邓演达捧着孩子的额头,又亲了一下,在身后带上门。孩子在屋里哇的一声哭了,邓演达心口上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子,一阵刀剜,一阵发热,两只眼睛立刻被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
邓演达开始组织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企图在国共两党以外寻找一条出路,形成第三势力,人们称之为第三党,(这个组织于1935年改名为中华民族行动委员会,于1947年改名为中国农工民主党)并亲自主编《革命行动》期刊。
邓演达找中共中央领导谈判联合反蒋,李立三“左”倾错误统治的党中央认为他代表“小资产阶级”,拒绝了。他去找周恩来,周恩来去了苏联。失意中碰上了高语罕。
高语罕倒是热火热肠,一把拉住邓演达:“你们是第三党,是从国民党分化而出;我们也算是‘第三党’,是从共产党分离而得,你们反蒋,我们也反蒋,何不我们联合?”
邓演达搔搔头皮,有些不解:“你们托洛茨基派主张中国革命属于无产阶级性质,但提出国民会议口号;他们斯大林派主张中国革命属于资产阶级性质,但提出苏维埃口号———两方面的人不都是自相矛盾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的意思是说,中国既然是无产阶级革命,就应当组织苏维埃;既然是资产阶级革命,就应当要求召集国民会议。可你们……”
“只是阶段不同……”
“我难以接受。”邓演达忽然问道,“恽代英呢?我想听听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高语罕神色黯淡:“他被蒋介石抓去了。”
“啊?”邓演达一愣。
恽代英被租界当局引渡,关押在龙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内。由于他在巡捕房内已被打得通体鳞伤,面部浮肿,又没有戴眼镜,面容变形,所以没有被敌人认出来。
周恩来从欧洲回来,接到恽代英买通看守送出来的一封信。信里详细说明了他被捕的经过,他的口供:
王作林,年三十,从前在武昌电话局做事,本年十月失业,闲住家中半年(家在武昌豹子街)。此次偕友人林君乘大古轮来沪找事。初与林住法大马路鸿运旅馆,因太贵,搬住东新桥车夫住小客栈(三日到沪),每天所住客栈无定处。六日下午到韬明路惟兴里一○二号王春(同乡在铁工厂做事),找不着此号码。出外遇抄靶子,见王穿短衣,戴眼镜,有水笔、手表,及四十元,意似怀疑。又似欲取去此四十元。正争持间,有人搜得传单一包,遂说是王所带。实则王仅穿二短衣,无处收藏。因带至捕房,外国人遂由毒打,强迫承认。有人从旁怂恿说,可认是别人所交,并出五元,嘱为发散。王为所动,承认是旁人所交。但后来因身边无五元票,所以只得说,交者嘱王拿了过街,即自来取。后外人忽拿出收条二纸,钥匙一圈,说是王身上搜出,并说王曾拟销灭收条,更是全无其事。王亦始终不认这是他的东西。外人又加毒打,更逼说地址。说是小客栈,又打。于是只好说鸿运旅馆,但不记得号数。又被强迫,于是胡说是四十号,外人又毒打。逼招共党机关,自然无法说出,进关看守所。夜间外人提王坐汽车去找惟兴里一○二号及鸿运四十号,均无此号码,又遭毒打。次日提公堂,即有司令部包探,诬王为吴淞共党领袖,要求提解。即解公安局问过一次,王仍供如前。即解司令部,现已三天未问。王决在问时,要说明巡捕房逼供实情。王此次在捕房被打得面相都改变,此后未受刑讯。在此无一熟识的人,但同狱颇多关照,有人送与衣被菜饭,亦不成问题,外面勿须挂虑。并不要送钱物探望,以免反引起枝节。但外间有了相告之语,望于接信后,至迟第三天(后天)十二点(午)与来人约定在龙华客栈交一回信来。如尚无回信,亦须派人来与他另约一时间(来人需要酒钱可照信内给他)。
最好能将三号从武汉进口船名开一个来。如能为找一地址、职业可查的交来。此信能在提问以前交到更有用处(手表、水笔、钱都可不要也)。
照此情形,大约判决不过进苏州,不过如能设法早些出狱,自然更好了。
周恩来看完信,对陈赓说:“看来他还没有暴露,你打通关节,设法营救。”周恩来想了想,又说:“通知他不要参加容易暴露身份的斗争,也不要让家属去探监。”
不久,因查无证据,恽代英被转押到清河径监狱,以“煽动集合”的罪名,判了五年徒刑。陈赓也高兴地告诉周恩来,他已通过高等法院法官的地下关系,讲定提前释放。
1931年初,恽代英被解到南京江东门外的中央军人监狱。周恩来经过联系,通知沈葆英可以去探监了。
沈葆英下了火车,经过水西门,走了十多里荒地,来到监狱,走进警戒森严的黑漆大门,穿过好几条阴沉沉的暗道,到了会见的地方,坐在那儿等着。一会儿,传来哗啦哗啦的脚镣声,两个看守押着代英出来了。葆英一见代英那杂乱的头发、蜡黄的面孔,披着一件黄色的囚衣……不禁鼻子一酸,把老早就准备好的话都忘掉了,只说了声“你……怎么啦?”
代英没戴眼镜,表情也很平静:“四妹,你怎么啦?我很好啊!我是被冤枉的。等刑期满了,我们还是能够团聚的。我问你,你来时,家里人都好吗?”
葆英明白他说“家里人”的意思,忙回答:“好,都很好。”见看守不注意,又补充了一句:“伍豪问候你。”
恽代英眼睛一亮:“他回来了,谢谢他。”恽代英又问道:“我带回去的信收到了吗?”
沈葆英点点头。
代英很高兴,说道:“我在这里很好,同伴们都很照顾我,我每天还在练八段锦呢。将来出去还得做生意活命呢。对家里人说,千万不要惦记我,他们平安健康我就称心满意了。”
沈葆英把带来的包裹交给恽代英。那里面包着衣服、裤子、饼干、面包,还有几本旧小说、唐诗宋词等。在书本的缝隙里,她写了想说的话。
恽代英看着东西,看着儿子“小毛弟”的照片,正要说话,一个看守突然从横道走出来,大声吼着:“时间到了,走吧,不许说话了!”
沈葆英急了,连连喊道:“看守,看守,你们放了他吧,他有病,他没有罪,他是好人,你们放了他吧!”
代英站在原地不动,隔着两道墙壁,在两个方洞后面对望着,恋恋不舍。一个看守走上来,推了一下代英,恶狠狠地说:“你还等什么,快走!”
代英轻蔑地瞪了那个看守一眼,厉声说:“不许动我!我会走!”他又对着葆英喊了一句:“费心照顾好小毛弟吧,我不会忘记你的!”说完,便扭转身,拖着沉重的铁镣,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多月以后,陈赓火急火燎地向周恩来报告:“糟了,顾顺章叛变,为了向蒋介石邀功,把恽代英供出来了!”
周恩来神色陡变,指示着:“你快通知李克农、李强他们,立即控制顾顺章一家,想办法提前营救恽代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