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华德路余庆里一间客堂里,坐着两桌麻将客。洗牌的声音哗啦哗啦传得很远,“小伙计”宋季仁跑进跑出,又是买烟又是打开水,两只眼睛警惕地打量着门口走动的人。
看得出,人们的心思不在打牌上。这是华德路街道支部一次党的重要会议,议题是开除高语罕出党。参加会议的除高语罕外,还有李克农、钱杏?、严启文、章朗卿、侯鲁史和他的爱人老梅等。支部书记侯鲁史宣布了党的决定,高语罕拿牌的手抖了一下,又疑惑地看了看主持人,推推眼镜问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呢?”
“因为你参与了陈独秀的托洛茨基取消派,你们以中共反对派自居,公开组织托派小团体,这违背了党章。”主持人打出一张很重的牌。
“我不承认我是托洛茨基分子。”高语罕眼睛已经不看牌,“你们知道,我与陈独秀不仅是老乡,而且是多年的至交,但我并没有参与他的治党方针,我不过一介书生而已,把他开除出党,又何必牵连我呢?”
“实际上你们都接受了托派的观点,参加并领导了中国托派组织。”
“我不同意。”
“那就表决吧。”主持人挨个看着与会者的脸,拿下巴点着数,“同意开除高语罕出党的举手。”
全体都举了手。李克农问警卫宋季仁:“你呢?”
宋季仁放下水壶,也举了手。
主持人宣布:“一致通过。”
高语罕呼啦一下推开面前罗成一串的麻将牌,把嘴角歪扭了一下,做了个敌对的怪样子,失声地叹气。
他找到已经来到上海的恽代英,样子很沮丧。他两眼盯着房门,粗声粗气地说:“我抗议中央把我开除出党!”
“你可以抗议,”恽代英温和地说,“但你必须表示你的政治态度,抛弃小团体,支持中央。”
“政治态度我已在支部表过,但我不同意中央的方针。中央是彻头彻尾的官僚主义!”
高语罕的大嗓门引起了恽代英的注意。恽代英慢慢走过来,坐得靠近些。因为高语罕一跟人争辩往往都会变得激烈起来。
“我不同意中央有官僚主义。”恽代英说,“如果有,我也和你一样反对。”
“你不是对中央有意见吗?怎么又不反对了呢?”高语罕口气缓和了些。
“我只是不同意李立三同志的意见,不同意他对毛泽东以农村包围城市观点的斥责。真的!真是一件大了不得的事,闽西农民反了!什么朱毛红军便是来帮助他们造反,什么土共便是指的那些本地造反的农民。你真以为闽西现在只是一种普通的什么革命,好比蒋介石革命便打倒了张作霖、吴佩孚,自己做起国民政府主席,好比汪精卫不要革蒋介石的命,亦想来抢一个国民政府主席做做?闽西完全不是这一回事情,他是造反,他是闹一个天翻地覆,把全世界翻转过来!”
“我看你也是头脑发昏!”高语罕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脯把短外套顶得膨胀起来,“看来我只有跟着‘老头子’走了!”
高语罕转过身子,钻出门不见了。
1929年12月10日,“老头子”陈独秀发表《告全党同志书》,表示拥护托洛茨基的主张,反对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高语罕在上面签了字。15日,他和陈独秀、彭述之等在上海成立了托派组织“无产者社”,公开发表了《我们的政治意见书》。
恽代英的内心也很苦恼。在几次党的会议上,他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李立三不能接受,认为他是右倾调和,撤销了他中央宣传部秘书的职务,调任沪中区行委书记。不久又调到工人集中的沪东区任行委书记。
恽代英回到家里,告诉沈葆英马上搬家。沈葆英想不通。代英说:“有意见以后再说,党的决定必须执行。”于是他们把儿子送进托儿所,自己换上工人装束,搬进了闸北的贫民窟。
5月来了。李立三下达命令,为了迎接“红五月”,要工人举行罢工,好乘乱占领上海。
沈葆英的心时刻都悬着。她知道,代英是蒋介石切齿痛恨、被国民党重金悬赏缉拿的人,现在却天天在敌人鼻尖下抛头露面,这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回到家里,她看到代英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便低声问道:“今天你也上了街?”
代英点点头。
“那么,大马路上的惨剧你都看到了?”
他还是点点头,没有吱声。
“你明天还去工厂吗?不能不去吗?我真是不放心啊,党要我保护你的安全,可是,我……”葆英喉头发涩,说不下去了。
沉默了好久,代英抬起头来,对葆英说:“四妹,困难,困难啊!党的事业现在处在最困难的关头。群众在受难,在流血。为了让群众尽量少流血,我不能临阵脱逃。死,我早已看透了。”他望着窗外,无限感慨:“有的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把群众推入冒险主义的血海。眼前,是蒋介石用血手制造的人间地狱。要摧毁这座地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血是不会白流的,但愿人们能够从血的代价里很快地醒悟过来!”
5月6日,妻子久久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恽代英穿上短衣,一副工人打扮,带着一包传单到杨树浦韬明路附近的老怡和纱厂门前等人联系工作,突然遇上抄靶子(即搜查行人)。巡捕见他穿短衣、又戴眼镜、水笔和手表,遂起疑心,随后又在他身旁搜得传单一包,便将他作为共产党嫌疑犯押到巡捕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