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蒋介石长堤办事处召集军校两派组织的负责人开会。贺衷寒代表孙文主义学会,蒋先云代表青年军人联合会都来了。
肃穆的气氛笼罩着会场。沉默中隐藏着某种神秘莫测的东西。蒋介石穿着中式便服,双手拢在袖筒里,蜷缩地坐着。
“情况很清楚!”蒋介石不慌不忙地开始讲话,“我由黄埔乘汽艇来到广州东山住所,刚一坐下,即有人打电话问:‘校长今天返不返黄埔?’我回答:‘要返黄埔。’不一会儿又来电话问:‘校长何时动身返黄埔?’我立刻感到,像这样向我打电话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因而疑有异状。便回答:‘返不返黄埔现尚未决定!’我派人侦察情况,见中山舰已自动升火待发,炮口对准军校,同时工人纠察队亦有整装出动的迹象,即判定中山舰将乘我登艇返黄埔之时,拦截到舰上,送往异地加害之。以事起仓促,故权宜处置。”
蒋先云情不自禁地问:“校长,打电话的究竟是什么人?”
蒋介石站了起来。闪动着威严冷酷的眼睛,用指节敲了一下桌面,嘴角上带着一丝隐约可见的笑意:“没有到死的时候,我不愿把这个人公开。等到我死了,你们看我的日记。”
青联会的头头们愕然不语。
孙文会的则交头接耳。
蒋介石清了清嗓子,打开文件夹,面对整个餐厅,说道:“为了证明我不是反革命分子,我愿意去做一切应该做的事。我的未来操在你们手中!”他顿了一下,又说:“必须马上同右派断绝关系!因此我决定解散孙文主义学会。为了公平起见,同时解散青年军人联合会!我正在考虑成立黄埔同学会,由我亲任会长!”
蒋介石从放在桌上的一沓文件上拿起最上面的一张,高声地把事先用铅笔划过的话宣读出来:
“各位!秉党务整理案之精神,中正现今宣布:共产党在国民党各高级党部不得占委员三分之一以上,共产党员不得任国民党中央各部部长,国民党员不得加入共产党,共产党须将加入国民党之党员名单交国民党中央。军队中不能有跨党党员,退出共产党便可以留在军队里。”
蒋介石果然一箭中的。他这一席话所激起的热烈情绪,远远超过他的期望。所有在场的孙文主义学会成员都大声叫喊起来,恶声咒骂青年军人联合会的人。
蒋介石以狡黠的微笑望着坐席中的蒋先云,期待着他能带头表态。
在这场精彩表演的整个过程中,蒋先云是唯一的一个不动声色的人。从他脸上谁也看不出是热情,是惧怕,是喜爱,还是愤怒。他冷漠、安详、沉着,悉心观察周围那些人的举动。
蒋介石望着他询问:“有谁退出共产党?”
他的话刚一平息,蒋先云显出极其坚决的样子向蒋介石要求发言,得到允许后就说:
“我是共产党员,但我不退!”
顿时,会场震动起来,议论纷纷。谁都知道,蒋介石一向视蒋先云为良将,蒋先云对蒋介石也很尊重。他的举动对左派学生很有影响力,然而,他的表态大出蒋介石的意料。会场也为之骚动起来。
蒋介石拍拍桌子,喊着:“安静!安静!”
会议是在餐厅里进行的。这时全场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杯盏、餐具发出的响声,使人觉得这似乎与会后的餐宴颇不相称。
这时,李默庵举手说:“我退出共产党,加入国民党。”他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口,一个劲儿地咳嗽,又补充说:“因为国民党精诚团结以抗敌,蒋校长为党国劳苦功高,我跟蒋校长走。”
他的话犹如导火索,孙文主义学会会员大声鼓掌,狂热顷刻猛烈迸发出来。
“什么精诚团结?”蒋先云腾地站起,指着李默庵说,“国共合作以来,平商团,打杨刘,两次东征,哪次不是共产党人奋勇在先?你这个共产党员,如此健忘,居心不良!”
“有些事我们以后还可以商量。”蒋介石打圆场,“但党籍一事,还望诸君再三思而行。”
“我可以跟你蒋校长去冲锋陷阵,火线牺牲,”蒋先云脸上稍稍露出一点嘲讽的神情,用非常低的声音说,“但共产党籍不可牺牲!”
蒋先云说这话时,样子是那么高傲、急切、严肃和烦恼,使蒋介石大惑不解。他把盛满冒着泡沫的香槟酒酒杯举起来,说:“不要因党务整理而伤了国共两党的和气,党籍表可以带回去填写,现在,我为各位的前程干杯!”
在座的大多数人感到十分难受,因为餐厅里像举行葬礼一样静寂。
蒋介石感到惶惑,不停地回头用他那特有的目光———似乎具有触觉和附着力,质问蒋先云:“在这件事上你为何不能带个头?”
无论是蒋介石还是蒋先云都滴酒未沾。
这会儿,蒋介石又往蒋先云杯子里倒酒,同时弯下身体凑到他耳边说:“不论你退出共产党也好,不退出共产党也好,我希望你还到我身边工作。”
贺衷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蒋介石对蒋先云说的话引起他的猜忌,便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蒋介石过来和陈赓交谈,问:“近来都看些什么书?”
陈赓回答:“《三民主义》、《建国大纲》……”
“学生的情绪如何?”
“……还好。”
蒋介石审慎地端详着陈赓,一字一顿地说:“你把队伍带出去做什么?”
“听说校长被右派扣留……”陈赓撇了撇嘴,不露声色。
蒋介石不满意地哼了一声,迅速走开。
在返回黄埔的路上,准备筹建黄埔同学会的曾扩情对陈赓说:“蒋校长是国家民族的唯一领袖,继往开来的大圣大贤,我们应该追随他。”
陈赓一言不发,固执地凝视那空旷的苍穹。珠江之上,一块乌云,镶着残缺不齐的玫瑰色光边,低垂在空中。一阵凉风不知从哪里突然袭来,江水汇起阵阵涟漪,棕色的河水变成了绿色。看来诡谲的云块将迅速扩大,不久会把大雨倾泻在地上!
“追随过!我追随过,李之龙也追随过,可是结果呢?”陈赓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汽艇里。
曾扩情急忙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国民党党员登记表,递给陈赓,轻声说:“校长并没忘记你,只是希望你脱离C。P。,跟他走。这是顶顶重要的时刻,顶顶重要的时刻!”
陈赓绷着脸,用令人难堪的鄙夷的眼光盯着曾扩情。并试图尽力保持沉静,可不中用,他的音调听起来还是高亢震耳:“本人当着众同学的面宣布,我曾经是个跨党分子。现在声明,本人也是一个主义———共产主义;一个党———共产党!”
像是呼应他似的,汽笛撕肝裂肺地尖叫了一声。船身在震动。涡轮迅速转动,把水搅得像肥皂泡沫,啪啪作响。朝前面看,乌云压阵,大雨即将来临;朝后面看,艇舵犁开了一道深深的浪沟,两排浪花奔逐着,朝两边扩散……
直到6月底,北伐军正式出师的前几天,李之龙才获释,随军北伐,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新剧团主任,并兼《血花日报》社社长。大革命失败后,李之龙化装成商人,从武汉潜往上海,几经周折,来到广州,和妻子潘慧勤及女儿们一起,同住在岳父家中,以港商作掩护,从事兵运活动,秘密策动海军起义,引起陈策注视。1927年12月,被迫渡海赴日避难。1928年2月6日,李之龙从日本回到广州,当晚被特务逮捕。2月8日即被国民党杀害于广州红花岗。后来传闻:蒋介石在报上见着李之龙在广州被捕的消息,曾打电报给李济深,要他把李之龙解到南京处理。然而,电报到时,李之龙已经被枪杀了。
关于这次事件,外界已有过许多报道,好像还是没有解开最终的谜底。还是听一听局内人多年之后的说法吧。被人称作蒋介石的“第一只手”的王柏龄说过:“在1926年的3月罢!压迫到了蒋先生的肩头上了,一天早上6点钟,电话铃!铃!铃!我 拿 起 听 筒———‘你 哪 里?’———‘茂 如 吗?’———‘是!’———‘就来!’———‘是!’———我疑心,蒋先生必有要事,如此清晨,自己打电话喊我,但是总猜不出。几分钟之后,我出现于蒋先生之会客室。头一句话,就是‘我要到上海去了’。真是一个大炸雷,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一段我可以名之为十五年三月二十日事件。从此时起,迁延足有一个多月,才揭晓。当中详细惟鄙人与蒋先生二人知之,未待蒋先生许可,我固不敢披露,而蒋先生对学生训话,有如果要知道此回事变真相等,我死后,看我的日记,于此可以判断这次事件性质之重大,决不是宣传为中山舰事件者比。中山舰云者,烟幕也,非真历史也。而其收功之总枢,我敢说,是孙文主义学会。若没有学会的话,党老早没有办法了。学会能立了这点功,也不枉这些对党热心效忠的同志。”
在这次事件中,周恩来虽然隐隐约约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但却无法说服更高的共产党领导。他在17年之后讲过:“至于3月20日事变,则完全是蒋介石制造的。2月5日,蒋介石把王懋功赶走,向汪精卫做了第一个示威。他打电报要我回广州。我因为看到他与右派来往密切,并且察觉他的神色不对,报告了张太雷同志。当时的苏联顾问不重视这事,把一个大问题当做小问题,儿戏对之。陈延年同志因3月20日前一二天从上海才回到广州,方针上也掌握得不大稳。”———这年初,蒋介石曾把周恩来叫去,说周欺骗了他,说周在军校建立地下组织,是在统战上搞两面派。周予以否认。说共产党在尽力搞好统战工作,当然共产党也有权像国民党一样发展党员……这件事就此搁下了。不过周恩来提醒过鲍罗廷:“有些领导人可能不像你想象得那样友好。”他建议对国民党进行某种间接的警告,如暂时中止苏联对国民党的援助等。鲍罗廷则说:“要避免任何摩擦,这件事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