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陈赓照例光顾一下蒋介石的办公室,看看是否留下明早要办的事。这里的墙壁和地板都经过布置,奶黄色的灯光使地毯、画幅、书柜、抛光的木器琳琅耀眼。宽大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份名册,上面批了一个“阅”字,弯弯曲曲,好像一条蠕动着的蚯蚓。陈赓一望便知是蒋介石的亲笔。这是一本黄埔军校学生和各级负责人的名册。陈赓轻轻翻开一看,每个共产党员的名字上头都画了个红圈。在他陈赓名字旁边还有潦草的批注:“此人是共产党员,不可让他带兵。”
陈赓倒吸一口凉气,背上却冒出汗来,紧张得全身像僵直了一样。他俯下身子,屏紧呼吸,用类似在看生死簿才有的那种惊吓的神情盯着名册。他觉得世界一片寂静。听不到小贩叫卖夜粥的竹梆声,听不到楼上地板的走动声,也听不到警卫在门口的咳嗽声。他的额角上冒着汗,全身发紧。但心灵上的痛苦更加厉害。遥远的,可怕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望着蒋介石的皮座椅。他似乎清楚地看到了黑色斗篷里、深红色的长条地毯上、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总爱摇着拳头的人。他真奇怪:他那稀疏的头发竟能把他满脑子的计划遮盖得严严实实,就像蜥蜴卧伏在灰石头上。他转动着眼珠,眼睛不看同他谈话的人,话里常常夹杂些古文,枯燥无味,可是竟使那么多人肃然起敬。没有人怀疑他那坚定的革命语气。可他为什么不让共产党人带兵呢?
陈赓急忙跑回周恩来的住处,登上二楼,敲开周恩来的门。
“周主任,不妙啊!”
“怎么?”周恩来放下报纸,让陈赓在身边坐下。
“蒋校长心术不正,口是心非,他把共产党员脑袋上画了圈了!”陈赓抄起桌上一个茶杯,喝干水,把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两个共产党人同声叹了口气。
“干脆,咱们跟他摊牌,各走各的路……”
“不行。”周恩来一向沉着、冷静,很少失去自制力。可是现在却一会儿不自主地耸耸肩,一会儿发出惊讶的啧啧声,一会儿抱肘托住下巴。“情况很复杂。最近广东区军委也发现蒋介石的许多秘密活动,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我看,明天你给他写个条子,辞职不干,看他如何处置……”
第二天,蒋介石从陈赓手中接过条子,扫了一眼,便扔在办公桌上。房间里寂静无声。参差的树影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快要凋零的桂花透过百叶窗棂,散发出阵阵清香。窗外是欢乐愉快的生活。
“陈赓,你是个聪明人。”蒋介石突然大声说道。他神秘地笑了笑:“你不会无缘无故辞职吧?”
“我母亲病重,我要回去照顾……”
蒋介石坐在椅子上,伸了伸腰,仔细地盯着他看。陈赓只觉得头皮发痒。蒋介石的一双眼睛是那么晶莹明亮而诡诈,是那么的冷漠无情。此时目不转睛地看着蒋介石的眼睛是困难的。陈赓移开了视线。
“不是吧,”蒋介石眯缝起眼睛,露出古怪的微笑,突然用尖厉的声音说,“你看了我的什么东西了吧?”
陈赓的心抽搐了一下。“我的老天!”陈赓自己也感到惊奇,“他可真是三只眼,要不就是设的圈套……”
蒋介石又笑了笑,挥了一下手,把方方的大耳朵侧向陈赓,显出一副同情,甚至很敦厚的样子。陈赓掩饰着心中的吃惊,骤然将身子侧向窗口。他等了一会儿,镇定一下情绪,然后轻声说道:
“我早就说过,我这个人脾气坏,不适合当侍卫,既然带不了兵打不了仗,还不如辞职回家。”
蒋介石耸了耸眉毛,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眼皮,发乌的嘴唇抿成一道缝。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动了动嘴唇,拖长了声调“啊”了几声,再一次打量着陈赓。“我跟你谈话,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是为你好。你要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加入了C。P。?”
“我是个跨党分子,贺衷寒他们都知道。”
“我不是问形式上。”蒋介石十分镇静地说,“你和周恩来、恽代英他们是否有组织上的秘密联系。”
“我正式加入C。P。组织已经三年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蒋介石表现出宽容。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挺直腰板,威武地扬了扬眉毛,高叫起来:
“你必须脱离C。P。,马上!立刻!我要拯救你,你要跟我走!”
“这不行。”
“陈赓,有些事情你还无法了解,你年轻有为,何去何从,将决定你一生的命运!”
“总指挥,你不是说,三民主义同志和共产主义同志非联合不能完成国家革命,为什么要分开呢?”
“你不要钻牛角尖。我说过许多话,几乎每周都对你们训话,我不能一一记清。我明白告诉你,一切CP分子迟早要退出国民党,你还是早下决心为妙,怎样?”
“我看我还是回家吧。”
“你作战十分勇敢,我不明白你在这件事上为何动摇不定。”蒋介石坐回椅子上,抽出毛笔,开始写字,写完说道,“既然你不肯从命,我也不勉强,你还是回黄埔去吧。”
陈赓接过纸条一看,是张任命书:
委任陈赓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中校队长。
校长蒋中正
“中山舰事件”一直是个谜。导火索之一便是蒋介石与汪精卫的日益貌合神离,共产党人李之龙成为众矢之鹄。事后,年轻的中共领袖对蒋介石仍无警觉,而张国焘则迁怨于周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