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9日。广东高等师范学校人头攒动,1200多名报考者在这里进行总复试,包括在广州直接报考的学生。
每个教室门口都有两名教师守着。同学们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一个个温顺、机械地低下头,就连陈赓那样爱调皮的学生,一时也被震住了。他们都十分兴奋,而又忐忑不安。空气因他们的沉重脚步和窃窃私语而震动。
铃声响过,这些刚结识的报考生,带着友情和竞争意识,默默等候发卷。他们已经考过两天了。教室里充满了陕北的羊皮袄味、山东大葱煎饼味、山西的老陈醋味,而最多还是湖南的辣子味,湖南考生占了三分之一。
蒋先云正襟危坐,双手一动不动搁在课桌上。他不怕考试,一考试反而兴奋,超水平发挥。读小学时,有一次考国文,老师出了个“月”字,叫学生们造句联对。一个学生造的是:“明月高悬,对酒当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先云造的是:“残月西斜,凄洒人间;日出东方,大地红遍。”老师当即在先云的卷子上画了三个红圈,批道:“寓情于景,寓理于景,含意深厚,超脱寻常。传阅。”结果,当天放学,一出校门,十多个公子少爷蜂拥而上,抓住先云拳打脚踢道:“老子背榜,你取头名,穷小子也想考状元郎吗?”先云舍命回击,终因寡不敌众,被打得遍体鳞伤。可他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且脾气越来越倔强。他考入衡阳湖南第三师范学校,一位学监为了显示新学的威风,从外国一份杂志上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显微镜照片,便花了一大笔钱,向日本商人定购了一台。可到货时,打开包装箱一看,却是两架极为普通的放大镜。学监大人受了日本商人的愚弄,还洋洋得意,哈哈大笑,以后人们把这面镜子叫做“哈哈镜”。学监还煞有介事地把这“新”教具嵌在与隔江相望的学校制高点钟楼上,让人上楼观赏,以示新学。有一次岳阳人贺衷寒同一群酸秀才登楼,卖弄风雅,竟在墙壁上题字道:“大河横溢,高塔仰止。”蒋先云入学后,听说了这个笑话,深感国人之愚昧,必受洋人之欺凌。宜速驱愚昧,图振兴,富国强民。他鄙夷学监大人和拍马屁文人,便忿然登上钟楼,也在墙上题了八个字:“大江北去,吾道南来!”后来,贺衷寒出席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时,蒋先云亦在衡阳成立了湖南学生联合会,并任第一届总干事……
蒋先云接到考卷,一看题目是“论中国贫弱的原因和挽救之道”,顿时心涌万言,落笔有神。
坐在前排的贺衷寒,老是回头朝大门看,像是在担心天气,又像急于要出去。当他第三次回头时,监考老师敲敲他的桌面,问道:“你在看什么?”
“不看什么,没什么。”
贺衷寒坐直身子,迫使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卷子。其实,他是在看蒋先云。昨天,蒋先云第一个交卷,大模大样地出去,使得好胜心极强的贺衷寒受了小小的刺激。本来,他手持董必武的介绍信找到廖仲恺,请求免试。廖仲恺打算同意,后见持各种信件要求免试的人越来越多,便统一规定,持推荐信的一律参加广州复试,择优录取。贺衷寒的数学拼不过蒋先云,就想依靠自己办通讯社写稿的优势,在作文考试中独占鳌头。所以不时扭头观察蒋先云的动势,一定要抢在他前面交卷。
不料,他的视线几次被前仰后合的陈赓挡住。
陈赓觉得昨天的数学没考好,也想依靠古文底子在作文上提高成绩。当他看清题目,不由得涨红了脸,连脖子都红了。他暗中喊了一声:“天助我也!”原来到广州之后,在关帝庙无事可干,他看了许多孙中山的讲演和国民党一大的宣言,这个题目早在胸中,所以写起来痛快淋漓。写到得意处,不禁前后摇晃起来,自己跟自己笑。
贺衷寒憋了一肚子火。陈赓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在作弄他,还莫名其妙向他扮了下鬼脸。贺衷寒怕耽误了时间,赶紧低下头书写。极力回想在武汉时写过的稿件,择其精华复述出来,心头怒火也渐渐平息。
正在他写到得意之处,恍惚觉得后面有人走动。他想糟了,又叫蒋先云占了第一。扭头去看,发觉站起来的是陈赓。他想只要不是蒋先云第一个交卷,别人都不可怕。可陈赓站起来,向老师轻声问了个什么字,便坐下了。他的心刚一踏实,便听得陈赓身后桌椅咣当一声,蒋先云站起来了,插上笔,把卷子整齐,昂首挺胸走向讲台。他交完卷,冲老师笑笑,目光好像又在人群里搜寻贺衷寒,也冲他笑笑。贺衷寒的心怦怦乱跳。由于羞辱,怒火中烧,脸上的皮肤热辣辣地发痛。他不甘落后,在最后一行迅速画了个句号,飞快走到讲台,把试卷压在蒋先云的试卷之上。
教室的课桌椅乒乓乱响。他俩人的举动感染了考场,同学们都匆匆交卷。这下苦了陈赓,他正想出一段精辟的话,被同学们一走动,忘得一干二净……
黄埔岛坐落在闪闪烁烁的灰色海洋里,活像一只卧虎的眼睛。蒋介石乘船由珠江口进入,从甲板上望出去,虎门要塞像两颗虎牙支棱着。过了虎门,水道狭窄起来,长洲要塞———黄埔岛即在眼前。岛上林木葱郁,山峦起伏,地势由北往南渐渐倾斜下去。军校设在原广东陆军学校及海军学校旧址。蒋介石很清楚这个岛的历史。要塞建于1870年,即鸦片战争之后。岛上至今仍然保留着当年海岸边用过的炮。这种炮使用老式有烟火药,驻防军都是士兵世家,祖孙四代都在这儿服役。最先应征入伍的祖辈即使年已七旬,也不肯把炮兵中起主导作用的工作让给自己的孙子干。他们的视力减退了,却仍然担任着瞄准手。他们的儿孙们担任炮手,曾孙给军官做传令兵……孙中山认为这里四面环水,隔绝城市,地当枢要,实为军事重地,便于兴学习武。可以不用担心某一支“联军”会像吃小鱼一样吞掉学校,至少在初期它不受局外人的注意。
蒋介石一下汽艇,便约廖仲恺去察看校舍和苏联顾问的住地,物色了未来的练兵场,便来到招生的最后一关:口试考场。
蒋介石和主考官张申府热情握手。他俩是去年认识的。那时,蒋介石与张太雷、王登云、沈定一到俄国考察政治军事及党务。张申府正巧从德国回国,取道俄国,在莫斯科赵世炎处,与蒋介石相遇。张申府是1920年12月到法国的,第二年初介绍刘清扬加入共产主义小组,并和她结婚,随后又与刘清扬一起介绍周恩来入党,对周恩来的才能十分敬佩。蒋介石非常高兴遇到熟人,要张申府举荐一些国外学习的优秀学生到黄埔任教。张申府爽快地开列了15个人的名单,其中第一名就是周恩来。
蒋介石问起考生的情况,张申府兴奋不已:“如果不是名额所限,我愿收下所有考生!有几个笔试成绩突出的,你不妨听一听。”
口试继续进行。
贺衷寒进来。他虽然步伐很均匀,但可以听出是小心翼翼的,好像心里正在探索道路。他在长凳上规规矩矩坐下,目不斜视地盯着主考官。笔试他没得第一,耿耿于怀,决心在最后一个项目里再试锋芒。
张申府在询问过一般内容后,请贺衷寒回答:“青年军人与军阀有什么关系?”
贺衷寒低头沉思片刻,答道:
“帝国主义者只利用他们的工具———军阀来造成中国的祸乱,军阀只利用他们的工具———军人来扩充自己的势力,这岂不是明明白白地说,中国的祸乱,完全是军人造成的吗?换句话说:有了军人,而军阀的武钱———枪炮等———才有人操用,军阀的意旨———杀人放火等———才有人承受,军阀的权位———督军总司令等———才有人保全,军阀的地盘———等———才有人把守,军阀的幸福———洋房、小老婆———才有人供奉;亦即中国的政治与经济,人民的面包与和平,才有人掠夺!”
“不说了!以前的中国的祸乱,确是中国军人造成的。但是,我们知道青年军人是最容易感觉自身的痛苦,是最富于抵抗环境的,是最善于打破恶魔的压迫……只有军阀是青年军人的大敌,也只有青年军人能够打倒军阀!”
贺衷寒越说越激动,四肢舒展开来,好像在家里一样从容自如。张申府在贺衷寒名下打了个端正的五星。蒋介石也为贺衷寒激烈的言辞所打动,不住点头。
“报告!”
“进来!”张申府看了一眼进来的陈赓。蒋介石则从这一声“报告”里听出他当过兵,兴趣更加浓厚。他注视着他。他与贺衷寒根本不是一个类型。他举止、风度除了具有军人的麻利外,还有一种四海为家的乐天神态。因为瘦,他显得略高。
“说说你的经历。”
“我14岁离家从戎,在湘军当到二等兵,想升官因没进过讲武堂而不得升;想进讲武堂而又说非军官而不得入,实在是走投无路,报国无门……”
“你当过湘军?”蒋介石插言道,“你知道湘军的创始人曾国藩吗?”
“知道。不但我知道,连我爸爸、我爸爸的爸爸都知道……”
“为什么?”
“我爷爷也是湘军,从伙头军一直做到师长,力大无比,能站在桌子上用牙齿叼起两桶水……”
“我看你这身体连一桶水也拎不起来。”蒋介石哈哈大笑。
“我练过武术,不信你看……”
蒋介石制止他比划,又说:“你的眼睛有病?”
陈赓露齿一笑:“怕考不好,读书熬夜熬的。”
陈赓走后,又过了几个人,轮到蒋先云。
蒋介石听说他姓蒋,忙追问:“祖籍哪里?从前在哪里谋事?”
“我是湖南新田人,在煤矿搞过工运。”
蒋介石听说蒋先云不是浙江人,兴趣顿消。欲走之际,张申府向他耳语:“他是共产党里的著名人物。这次笔试成绩第一,口才也很出众,他的文章对帝国主义有独到见解。”蒋介石示意他谈谈这个问题。
蒋先云欣然从命,列举了众多军备数据后说:“列强口口声声要裁减军备,声言要开裁军会议,实际上他们受了经济条件的压迫,不得不严整军备,维持其资本主义的残喘……从以上英美法日的军备竞争看,可知帝国主义冲突局势的严重,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在目前,不爆裂于英法相争的欧洲,即会爆裂于日美相争的太平洋和远东,大战再发生时全世界的弱小民族,又不知受践踏于胡底,而中国即为战争中第一个瞄准的大目标!”
“讲得好!”蒋介石大加赞扬,脱口而出,“黄埔军校有你们这样的有志军人,莫说几个军阀,就是帝国主义联合起来,我们也能全诛而胜!”
张申府情绪也受到感染。他向蒋先云介绍:“这位是校长蒋先生,那位是党代表廖先生。”
门外等候口试的同学闻言,一齐拥进教室,向蒋介石、廖仲恺问长问短,希望把他们都录取。
蒋介石在家门口停了车,他的住处坐落在一条绿树成荫的狭窄街道上,和喧哗不止的嘈杂声以及川流不息的汽车的噪音隔得很远。门口戒备森严,荷枪实弹的巡逻兵和手执棍棒的纠察队,在军官的率领下,一个挨一个地穿过寂静的街道。
等蒋介石进了屋,陈洁如放下梳子,哗啦一声插上门锁。她穿着绣花内衣,头发蓬松,在镜子面前照了照。她一声不响地走到床边,故意开了座钟前的台灯,让蒋介石看看是几点回家。蒋介石并不理会,抚摸着睡在衣柜上的小猫,嘴里哼起戏词,显出一派轻松愉快的样子。
“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开心?”陈洁如埋怨着,一面搓了搓自己的脚板,准备上床。
“真没想到黄埔招来的是这样的学生!我敢肯定他们必是中国未来的栋梁。”他坐到床边,拍拍陈洁如修长的腿,向她讲述考场目睹的一切,低语道:“这样一个致命的官职我差点错过机会。我糊涂到了极点!”
陈洁如温柔地贴近蒋介石,趴在他的肩膀上,敷衍道:“什么官不是做……”
“不!”蒋介石坐直,响亮地说,“作为夫人,就应该在丈夫失去信心时鼓舞他,在丈夫失去理智时阻止他,否则就是失职,就是没有政治前途的夫人!”他抽身起来,“我还要到总理府会汇报。”
“我陪你去吧。”陈洁如准备起身。
“你不要去。”蒋介石坚决地说,“我可能要耽误较长时间。你不必等我回来。”
寂静又笼罩着整幢房子。但不是那种纤细如丝、温柔似水的恬静,那种诱人堕入甜蜜梦乡的宁静……现在,是座钟钟摆无聊的摆动声,是警卫在门口机械的脚步声,是树上凄厉的夜鸟啼叫所打破的那种冷静,是一种令人精神紧张、焦躁不安的肃静。
蒋介石离开后,陈洁如躺在棕床上,默想着自己的生活。今年,她才18岁,到7月份就和蒋介石同居四年了。本来,也许她会嫁给另一个人:古董店的小刘师傅。事实上,在她与蒋介石已经有来往之后,小刘师傅曾向她求过婚。当他以那种慢声慢气、卑躬屈膝的方式提出这个请求时,她正在长三堂子与蒋介石跳舞。她根本听不进小刘师傅的话———她正注视着蒋介石平平的肩膀和他很坚硬的脖颈,想象着他那双阴沉的、微陷的眼睛和突然满面春风的笑容。那时,戏班子正在弹唱《十八相送》,陈洁如小声哼着。就在那一刹那,小刘师傅失去了他最后的机会。同天晚上,舞会散后,她去找他,正瞧见他与一名妓女在外滩上走。她就此再也不跟他约会。她觉得和蒋介石唯一欢聚的时光是在上海的日子。她能歌善舞,姿态风雅。她会些俄语,于是常常陪蒋介石出入公开场合。可是,自从蒋介石在上海基督教晚会上遇见了宋美龄,对她则常常心不在焉,而那时,她跟蒋介石才过了几个月……
周恩来踏上广东热土,与孙中山有过难忘的一面。在蒋介石眼里,周恩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动之以“乡情”,委之以重任。国民党元老戴季陶则要蒋介石记住:只能把共产党人作为酱油或醋,不能作为正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