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赓,这位后来的共和国传奇大将,举世闻名的战将,在寻求革命的道路上也颇费一番周折。
他本来出身将门。在湘军做到师长职务的爷爷有一肚子征战故事,爷爷身上的枪伤是他的启蒙文字,他的朋友是武术棍棒。他生性顽皮,好恶作剧,打抱不平。他会把他人地里的南瓜掏个洞,塞进一泡屎再盖上;敢把老师的茅房踏板踢掉一半……他立志要当兵报国。可父亲却要他读书理财,还要找个大两岁的媳妇守着他。13岁,花轿迎亲之时,他抓件皮袍子只身投奔湘军。一杆比他高出头的“德国造”一拖就是四年。无数次苦战,他只挣得一身疥疮。他想升官,连长说是要军校出身;他去投考讲武堂,考官又说不收士兵。他伙同另一个连的彭德怀闹军饷又被人告密,连长恨他一个洞,把他往死里整。他打定主意,趁替团长搬家,离开了腐败的旧军队。
那是1921年秋天。
陈赓在铁路局谋到一份差事,去铁路局报了到,领回两面红绿小旗和一套铁路制服。他穿上铁路制服,别上铁路徽章,站在月台上为车辆打旗。有时也在站里做些报表统计。他每天下班以后,就去补习学校或夜校读书。贡院东街新开了一家文化书社。销售《马克思资本论入门》、《与社会主义史》、《晨报小说》等书籍和《劳动界》、《新青年》、《新生活》、《新教育》等杂志,有时还有些《北京农报》和《时事新报》,陈赓几乎每周都要光顾。这天,他买了本新出的《向导》,忽听到有人在他的左肩旁问:
“买两份《通俗报》吧!”
转过头一看,原来是个秀才模样的人含着微笑,站在他身边。这人以前他也见过,只是没搭过话。
“我买过几期。可惜都是些政治文告,还有些文章很眼熟,恐怕是从大报上剪剪贴贴、抄抄摘摘来的,我不买了。”
那人含笑地点点头,说:“本报已经改版,你再读的时候会感到新鲜、痛快。”
陈赓接过报纸,浏览了一下栏目,果然发现许多变化,便欣然付了钱,买下两份。陈赓似想起什么,问道:
“先生莫不是毛润之?”他记得某报的一篇文章《发起文化书社缘起》,就是毛泽东写的。文章中的几句话他也记得清楚:……湖南人现在脑子饥荒,实在过于肚子饥荒,青年人尤其嗷嗷待哺。文化书社愿以最迅速、最简便的方法,介绍中外各种新杂志,以充青年及前进的湖南人研究的材料。陈赓就是慕名而来,他很想结识这位毛先生。
可眼前的人却摸着一把胡子说:
“他没有我这么老,也没有我这一副眼镜。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有些问题弄不懂,想向他请教。我是铁路上的职员,当过湘兵。火车一趟趟路过湘江,可为什么满江停靠的是‘太阳旗’、‘花旗’、‘米字旗’的兵舰,河岸上修起了‘日清’、‘太古’、‘怡和’的外国公司的洋房。帝国主义在这里行船,封建军阀在这里饮马,滔滔湘江水,何日才能洗尽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为什么帝国主义在中国国土上这么横行无忌?”
长胡子注意地倾听着,扶了扶眼镜,问了陈赓的姓名和简况后,告诉他:
“你可以到小吴门外清水塘去找他。他最近开办了一所自修大学,不少青年都在那里听讲。”
“我还忘了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我叫何叔衡。何许人的何,叔侄的叔……”
陈赓眼睛一亮,差点没喊起来:“你就是何先生?我读过你的文章,我拜你为师……”
何叔衡弯下腰,拉住陈赓,诚恳地说:“我恐怕没有那么多精力,不过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些朋友,除了毛泽东,还有郭亮、姜梦周、蔡和森,他们都年轻有为,你应该向他们靠拢……”
自修大学教室是借用小学的平房校舍,学生放学,青年们就来上课。学员们想从这里弄清中国的实际问题。陈赓走进那间狭窄的教室,眼光接触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毛泽东。他长头发浓而蓬松,像戴着一顶黑帽子。他的眼睛灵动着,永远像在搜索什么。他那不算太薄的嘴唇特别富于表情,一张开,便发出抑扬顿挫的语调:
“我们不愿意我们的同志中有一个‘少爷’或‘小姐’。也不愿意有一个麻木或糊涂的人。今天到来的学生,最起码要有向上的意思,养成健全的人格。煎涤不良的习惯,为革新社会作准备……”
他谈起来娓娓动听,语调宛如一股清烟,徐徐飘荡。陈赓凝视着毛泽东,生怕听漏了一句话。他的思绪被吸引到一个遥远的世界。那个平时他所意识到的,既新鲜而又模糊的世界。毛泽东居高临下,目视前方。微微一点头,一丝淡淡的微笑浮现在脸上。下课以后,他跟毛泽东攀谈起来。毛泽东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有时手指被烟蒂烧得惊叫一声。他听完陈赓的话,沉思着,又以浓重的湖南口音说道:“你跟铁路打交道,腿长嗓门大,将来应该是个‘火车头’。现在,我的好友郭亮正在岳阳组织粤汉铁路工人大罢工,你可以参加斗争,给他们打绿旗。他们很苦,没有经费,连郭亮妻子脖上那根祖传的金项链都给当了,才给十五块钱!你要想办法筹集资金,给《工人之路》撑腰。她是郭亮和李灿英的‘头生子’,也是我们党的娃子……”
“毛先生,你放心,我回去就在长沙路段募捐。对了,”陈赓从包里取出个纸包,递给毛泽东,“这是何先生托我带给你的。”
毛泽东很快打开那张旧《通俗报》,里面包了双麻线纳底的湖南布鞋。他知道这肯定是何叔衡的爱人袁氏的手艺。毛泽东把鞋套在脚上,左看右看,快活地笑起来:“何胡子真是一堆感情!”
毛泽东把新鞋脱下,重新包好,说道:“等星期同乐会再穿。陈赓,你也来吧,我们十多个人已排好了座次,轮流坐庄。下个星期正好是中秋节。”
陈赓等这个星期天似乎等了很久。等来这一天,又手忙脚乱起来。他包了几块麻婆月饼,又握了一卷书,换下铁路制服,总觉得缺少些什么,却又想不起来,他们到朱家花园集中,而后又去天心阁、水陆洲。一时间,舞榭歌亭都被青年们的笑声笼罩了。他们尽情游玩,谈笑,会讲故事的讲故事,会说笑话的说笑话,爱好文学的作词赋诗。陈赓说完了湘军里的笑话,便表演拿破仑。他演得惟妙惟肖。两臂交叉地抱在胸前,一顶月饼盒折成的三角帽压在右眼上,粗暴而又认真地操着谁也听不懂的法语。陈赓又用中文夸张地解释说,拿破仑怕他的士兵甩袖口擦鼻涕,在袖口上钉了三颗铜扣,由此诞生了西服袖口上的装饰扣……他挤眉弄眼,扯着嗓子大叫,使得观众捧腹大笑。毛泽东嚼着辣椒吃月饼,笑得最欢。辛辣和幽默伴随他一生。
中秋的夜晚,他们二十多个人坐着划子到湘江中流去赏月。沙滩上有许多卵石蚌壳,日夕的细浪狂潮,把水边的沙石蚌壳洗涤得明净可爱,一个个反射着七彩的光。浪花吻着光滑的船舷,汩汩有声。对着当空皓月,迎着轻拂的凉风,一个个小划子无不载着歌声笑声,载着豪情壮志,围着长达十里的橘子洲打圈圈。陈赓和何叔衡、郭亮、姜梦周同坐一船。姜梦周撩着湘江里的流水,忽然宣布:“陈赓,你想参加社会主义青年团的要求,我们商量过了,同意。党希望你进一步开展工作,提高理论水平,在斗争中经受更大的考验。我们准备成立湖南各界外交后援会,抵制日货。郭亮当后援会主席,你也当个执行委员吧。”
眼前逐渐亮起来。一片白亮亮的月光浮在水面上。时而被微微动荡的水波弄成椭圆形。水中的月儿在呼吸,在神经质地颤抖、瑟缩。遥远的梦。静寂的水。某种东西开始在陈赓心中跳动,在内心深处,慢慢地跳着。
他咬了一口月饼。大家都在咬。
什么味道也没有,牙齿像在机械地磨着粉渣子。他注视着那被树林遮住的岳麓山和灯火点点的湘江岸。岳麓山时隐时现。江岸忽藏忽露。这儿一片静谧。他听见心脏在跳动,把血从他身上压出,血不停地流着……
他咬着月饼,好像自己成了月亮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忽然毛泽东大喊了一声;“到中流击水!”扑通一声,把那一轮明月冲散了,成了一个大圈。船上的人们都喧嚷起来,纷纷脱衣脱鞋。毛泽东又喊了一声:“当心我的新鞋子!”
陈赓正被浑身血液烧得难受,便脱得精赤条条,一个猛子扎进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