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19 74年~),河北唐山人。主要作品有:小说《曲别针》、《草莓冰山》、《长发》、《蜂房》、《樱桃记》、《U型公路》、《疼》等。
一
这个冬天的雪像是疯掉了,一场未逝,另一场又亢奋地飘下。“雪终将覆盖大地/就像新婚之夜/男人终将覆盖女人。”志国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时,想到了多年前的一首诗。无疑他对这些突然冒将出来的词汇略微有些吃惊,只好歪头窥视着那个收银小姐。她还在接电话。这孩子生得浓眉大眼,额头镶嵌的几粒青春痘,被灯光浸得油腻斑驳。志国觉得把她安排在收银台是酒店的失误。她的嘴唇一直水蛭那样窜动,“她的上唇和下唇,一分钟内碰了六十九下。”志国觉得难受极了,如果手里有把勃朗宁手枪,他会用枪口顶住她的嘴巴让它闭住。
身边的大庆不时打着呼噜。他这个人最大优点便是即便在狗窝里也能睡得像死猪一样。浓烈的涮羊肉的膻气让志国险些呕吐起来。志国只好站起身,径自踱出酒店。肥硕的雪打着旋迷的眼睛,他只好又退回去。就在这时,手机的音乐响了。电话是苏艳打来的。他看了一眼号码就关掉了。这几天她疯了似的找他。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大声地对那个女孩子说:“小姐,先把账给我算了。”
女孩子有些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电话,拿着账单,开始按计算器。她皱着眉头的模样更丑了,志国突然发现,他还从来没有和这么丑的姑娘打过交道,“那两个小姐的服务费怎么算?”
女孩子说:“一个五十,两个一百。小费我们不管的。”
“吃巧克力吗?”志国掏出一板“德芙”,在她眼前晃了晃。
女孩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目视着他说:“叔叔,把钱结了吧。”
她管他叫叔叔。志国问:“我那两个客人,什么时候完事啊?”
女孩子怏怏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身高体胖,看来谁都不是快枪手。”女孩子的话让志国吃惊。他没料到她会如此作答。他突然对她厌恶起来。厌恶来得如此猛烈,以至于他的手机再次响起时,那种古怪的铃声他丝毫没有察觉。
“先生,你的手机响了,”女孩子说,“你的音乐真好听,是王菲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然后她有些忧伤地说,“王菲下个月要在红磡体育馆开演唱会呢,我什么时候能坐着飞机去香港听她唱歌就好了。”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多么像是在总结男女做爱。那两个东北客户和那两个四川小姐快乐吗?他们去包间已经快三十分钟。他想起了其中的一个东北人。这个倒卖道轨的小伙子虎背熊腰,左臂文着一条蜥蜴,右臂上文着那个经常被人咬掉耳朵的拳击手霍利菲尔德。
“我签字。”志国说。
“我们这里不赊账的。”
“你是新来的吧?我是李志国啊。去叫你们老板。”志国说,“把你们老板给我叫出来。”
女孩子舔舔嘴唇说:“老板的孩子生病了,他正在医院呢。”
“我找你们老板娘。”
女孩子一边按电话号码一边说:“我们没有老板娘。”
志国没说什么,付了钱。他想,那两个东北人,那两个从俄罗斯坑蒙拐骗道轨的东北人,那两个脖子上套着项链、满口爷们爷们我操我操的东北人,什么时候能把两个徐娘半老的四川小姐折腾完?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睡得像孩子似的大庆,咳嗽了一声。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那个男人很年轻,女人也不老。他们瞥了眼志国,又逡巡着收银台附近的摆设。然后,他们朝大庆旁边的沙发走了过去。他们从志国身边蹭过时,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让他觉得很舒服。他特意瞥了女人一眼。她身上的香水味道是那种橘子的清香。张秀芝用的也是这种香201水。终日满脸疲惫的张秀芝每天上班之前,都会把橘子香水赌气似的喷到自己的脖子、头发、腋窝、手腕和裙摆上。然后她夹着那个样式老套的坤包,骑上自行车去上班。在她多年的修饰性气味里,志国一点一滴感受到,她正像一只新鲜橘子,慢慢地被日子风干了。
二
来酒店之前,苏艳已经快把他的手机打爆了。对于这个脾气急躁的女人,志国早就磨炼出了一副好耐性。“紧锅猪头慢锅肉”,志国经常教育她,凡事都急躁不得。
他教育她的时候,手一直不停闲。他的衣服里经常装着几个银色曲别针。很多时候,他一边注视着别人讲话,一边把曲别针掏出来。多年前他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幅精美图片,上面是个叫路易斯·裘德的美国艺术家用曲别针弯曲成的小玩意儿,比如:一个沙漏,一只女人的乳房,一位单腿直立、伸展着手臂跳芭蕾的单腿女孩,一支小号。他佩服极了,他想他从来没有这样佩服过美国人。那一段时间,他对此简直是着迷了,有事没事就拿根曲别针练,他并不想做路易斯·裘德那样的艺术家,但他希望自己有那么一手。
可是那种冰凉、坚硬的细铁丝在他的手里如此僵硬,他没能把它弯成他想象的小东西,哪怕是最简单的玫瑰也好,哪怕是那种抽象主义的小房子也好,相反,摊在手心里的那些半成品,是那种什么都不是的东西,或者说,至少他看不出它们像什么东西。还好,在弄断了无数根曲别针后,他好歹成了一个末流的曲别针艺术家:他能在几秒钟内将它弯成一把铁锹,或者一个女孩子的头像。
那次他和苏艳做爱,他的手没有抚摩这个臃肿肥硕的女人。而是闭着眼睛,在苏艳的喘息声中,把那根冰凉的曲别针弯成了一把铁锹。在最后的喷发中,他的手死死抓住那把在黑暗中闪烁着银色的铁锹一声不吭。苏艳匍匐在他身上,轻声抽泣着。她说她知道他早不爱她了,她为他生了个儿子后,她就成了一堆垃圾。“你总是这么心不在焉,你是不是又有别的女人了?”她最后去触摸他的手掌,把那根变形的曲别针扔了出去,“上次那个堕胎的姑娘,难道还缠着你?”
当他的手在衣兜里习惯性摸索时,他的眼睛一直逡巡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
他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女人好像很漂亮,也就是说,她的五官挑不出任何毛病,妆化得很精细。她用的是那种玫瑰红唇膏,听说这种色彩的唇膏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热吻不留痕”。这样,她的嘴唇远远恍惚着,仿佛一颗尚未成熟即已饱满的樱桃。她坐在沙发上,掏出镜子用眉笔描了描眼线。她的修长的双腿和臀部被那条呢子长裙紧裹着,很轻易就吸引了她身边的男人。男人的眼睛不时在女人的身上荡漾,间或说些什么。女人时不时盯着男人微笑。志国知道在这样的夜晚,男人的哪些言语最能打动女人。后来男人朝收银台走过来。这样志国和这个男人几乎并排着靠住吧台。他听到男人问:“还有包房吗?”
一个嫖客和一个小姐。志国不动声色地摆弄着曲别针想,如果没有猜错,一桩皮肉生意又要成交了。他们无疑讲好了价钱。“我总是喝酒后越来越清醒,”志国想,“我没有喝多,我为什么总也喝不醉呢?”
志国和那两个东北客人喝了三瓶五粮液。在和东北人多年的打交道过程中,他对在寒冷地带长大的人慢慢充满了敬意。他们喝酒的时候从不打酒官司,除了显示了他们天生的酒量,志国体会到,和这些爷们儿做生意,最好别耍花枪,最好的方法就是胡同里扛竹竿—直来直去。就像这次道轨生意,他们即便喝酒的时候也没提到价钱,但志国知道,他们肯定会出一个最公道的价格。当然他对这次买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当这想法闪电似的划过近乎麻痹的大脑时,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对不起啊,我们这里的包房已经满了。”那个收银小姐放下手中的电话,“你们先在这里坐会儿吧。估计十来分钟后就有空房。”
这家酒店位置很不错,远离闹市区,肃静安全,很多客人都是冲这点来的。志国听到男人叹息一声,对那个女人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坐坐啊?你也知道,这里生意一向不错,又他妈满员了。”
女人除了笑好像就再没别的表情。小姐们最拿手的把戏就是永远像蒙娜丽莎那样弱智地微笑。志国的手指一直在不停地运动着。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无名指比中指还要长一截。谁也看不出这曾经是双钢铁工人的手。他用这双手在一家国有企业铸造过成千上万把“狼”牌铁锹,抚摩过七个女人的乳房。现在他用这双手算自己的账。虽然最近他的锹厂生意冷清,但他还是相信自己能把那笔价值不菲的生意摆弄得得心应手。拉拉的药费永远是一只饥饿的胃。他只有不厌其烦地往这只胃里灌溉纸币。他除了灌溉纸币还能做些什么呢。
当大庆打着哈欠醒过来时,首先是对坐在身边的一对男女有点吃惊。他直着嗓子嚷道:“小姐!来壶茶水!靠!渴死我了!怎么?他们还没完啊?”
志国没有搭理他。他把那只曲别针放在手心里,这是个女人的头像。女人的鼻子有点塌,嘴唇启着,似乎在呼喊着最动人的语言。可是她的下巴有点突兀,像刀子打开时刀身与刀鞘形成的生硬的弧线。
这个女人是……张秀芝?苏艳?还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姐?
谁也不是,志国想,她是他的女儿,拉拉。脸色苍白、终日拿药喂着、患了轻度抑郁症和自闭症的女儿拉拉。拉拉。可怜的拉拉,十六岁的拉拉。喜欢吃“德芙”巧克力和“绿箭”口香糖的拉拉。得了先天性心脏病,左心房和右心房血液流速缓慢、左心室和右心室时常暂歇性停止跳动的拉拉。拉拉。唯一的拉拉。
拉拉。拉拉。
三
大庆的茶水还没上来,楼上突然就响起脚步声。一个女人从楼梯口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在众人不知所措的注视中,这个女人的哭声显得悲怆绝望。他们看到她的皮裙尚未拉上拉链,腰部的赘肉闪着白色腻光。“没见过你这么变态的!”女人的声音颤抖着,“小姐怎么了?小姐就不是人了?”她趿拉着松糕鞋,趁机拽了拽露脐紧身背心,然后麻利地将一件大氅裹住身体。她这才注意到那些好奇的眼神,“我先走了,”她拢了拢披散着的头发对收银台的姑娘说,“等玛丽下来,你告诉她我先回去了。让她小心点。真不是人养的!”
她慌里慌张地推开门跑了出去,然后志国看到那个东北客人走了下来。他脸色通红,朝志国挥了挥手,又向大庆递了根香烟。大庆接了,点着,愣愣地问:“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啥,”客人狠狠地吸着香烟,“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他扒着大庆的耳朵说着什么。大庆尴尬地笑了两声,去瞅志国。对于这个温和老练的老板,大庆一直抱着敬畏的态度。他想问问老板是否再找个小姐,这个客人一直是他们最大的货源。很显然老板对眼前发生的变故有点恼火。他没听清客人和大庆嘀咕了什么,可他仍然很恼火。老板恼火的时候通常肆无忌惮地笑。大庆盯着老板将一枚闪着亮光的小玩意儿揣进裤兜,朝客人咧了咧嘴巴,“再找一个!”志国拍拍客人的肩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悠着点会更舒服,还用我教你啊?嘿嘿。”
这样志国只好再次打扰那个迷恋打电话的收银员。很显然收银员对他们抱了种敌意,她似乎还从没遇到过能把小姐吓跑的男人。“我们这里没有小姐了,”她低着眉眼拨拉着算盘,“真是对不起,你们去别的酒店吧。”然后她朝那对男女挥挥手说,“现在有空包房了,你们要吗?”
志国的手机就是这时又滴答滴答着响了起来。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志国才知道这音乐的名字。这音乐是苏艳挑选的。她能有什么屁事?她能有什么屁事呢?他转身对客人笑笑说,“你稍等。你嫂子的电话。”
那个东北人说:“算了算了,我先回旅馆。这里真他妈没劲。还是俺们东北那疙瘩的姑娘爽。”
志国拍拍他肩膀,然后去看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们正在朝这边猫悄着踱步。他关了手机,朝那个女人挥了挥手,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吗?”
志国说:“这位先生给你多少小费?”
女人说:“你说什么?”
志国说:“这位先生出多少钱?”
男人把女人拉到一旁。女人的胸脯剧烈地颤抖着,男人冷笑着问:“你刚才说什么?有种的话你再说一遍。”
志国寻思着说:“我想把这位小姐给包了……你出了多少钱?我赔你双倍价钱好了。”
男人朝志国笑了笑,“你以为我们是做什么的?也好,你给我一千元钱吧。一千元钱成交。”
志国觉得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男人。志国发现那几瓶五粮液的威力似乎这时才真正发作起来。在酒店的灯光下志国发觉这男人其实已不年轻,他的人中很短,也就是说,他的鼻子和嘴唇之间缺少一种必要的距离。他说话的时候,那种不屑的表情让他厚重的嘴唇仿佛在瞬间无限扩张,让四周所有对称的物体也畸形起来,最后志国的眼睛里全是男人肉色的嘴唇了。他身上猎犬般冷清的气味和女人身上的橘子香水的味道混淆在一起,让志国有种要呕吐的欲望。
“你有病啊?”大庆朝男人吐了口唾沫说,“你……你他妈的有病是不?凭什么给你一千元钱啊?”志国拍了拍大庆的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喝酒后就颠三倒四的下属。要不是因为他们一起在钢铁厂做过十五年的工友,要不是他有个下岗的老婆和瘫痪了多年的父亲,他早把他解雇了。
“也好。”志国掏出一把钱塞给男人,“你数数,”然后他对那个女人说,“你和我朋友去吧。”
女人的脸在灯光下扭曲着。志国没想到这个女人的面部表情如此丰富。他有点不耐烦地说:“怎么?价钱好说,你们做完后,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女人的手就是这时甩过来的。志国没料到她的手这么利落地就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干燥的疼痛在腮边隐隐燃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副冰凉的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手腕。大庆和东北客人以及那个唧咕着继续打电话的收银员全愣愣地盯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几乎完美的动作让他们大开眼界。他们甚至没留意那副手铐是如何变魔术般抖动出来的。那副手铐像玩具一样牢靠地固定着志国的手。大庆留意到一只弯曲着的曲别针从志国的手指间掉下来,志国没有在意,他只是笑着对男人说:
“我要告你非法拘禁的。你的玩笑开得太大了。”
那个女人拍拍他的脸庞,她的手指间也散发着那种橘子香水的味道。他听到她骄傲地说:“我们没和你开玩笑。我们是警察。”
四
那两个警察的车原来停在酒店旁的胡同口。他们开的不是警车。在他们把志国的身体强行推搡进车厢时,志国还没忘记对大庆喊一嗓子:“把客人招待好!”后来他乖乖地把身体蜷缩在椅子上。屁股底下是一张暖融融的老虎皮毛。男人开车,女人坐在他身旁。车厢里弥漫着那种暖风烤煳了胶皮的气味,志国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的脑筋是越来越清醒了。他窥视到女人的身体向男人倾斜着嘀咕着耳语。志国突然发觉自己倒霉透了。
车快行驶到市区的一条废弃道轨时,女人推开车门,袋鼠一样地跳了下去,志国听到男人温柔的声音,“你打车回去吧。你身上带零钱了吗?”
女人的脸映在车窗显得很清澈。志国看到女人朝男人微笑着。她还拽出一条手绢,在嘴唇上轻柔地抹了抹,她在擦拭唇膏吗?她的唇膏是玫瑰红,志国想,喜欢玫瑰红的女人,都是愚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