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备站出来说话了,他平时话特别多,今天有点反常,不知在旁边打啥算盘。他说:
“老朱,不能烧房子,你来看看,这房子多好啊,当年可是选用了最好的木材造出来的,那几根杉木柱头到现在都还能用,烧了太可惜了。”朱各亮说:“你有更好的办法?”牛备没搭话,而是转过身对老孙说:“我有办法逼他出来。”老孙摇摇头说:“牛鼻子,心头的算盘拨烂了,才拿出歪秤,说嘛,有啥鬼点子。”牛备说:“你得先答应我,这事得由我操办。”老孙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处呢?”牛备说:“二一添作五,大家都有份。”老孙吐了口三米长的闷气,无奈地说:“好吧。”牛备说:“拆他的房子。”我说:“你他妈的,我就知道你在打房子的主意。三句话不离本行,这几年做旧房料做得顺手,见到木房子就想拆,你要挣多少钱啊。”他说:“钱多又不扎手,只要有钱赚,老子就不会息手。”
八
牛备的施工队进入现场,都是拆房子的好手,钉锤、斧头、锯和梯子一到他们手上就成为他们手脚的一部分,运用自如。他们共十二个人,站成一排,牛备发话了:
“大家注意安全,除了平时的规矩之外,今天还要防备凶手的威胁。凶手在南楼上,我们先拆北楼。章飞,你和你的兄弟负责保卫,凶手敢杀出来,我们就和他拼命。我的话讲完了,开始干活。”
老吴把牛备叫过来,轻声说:“先莫忙,还有件事要说清楚。”牛备皱起眉头,老吴说:“你看见马超他们了吗?”牛备说:“看见了。”老吴说:“他们是我请来的,你叫章飞出面,我怕伤他们面子。你说怎么办?”牛备说:“没问题。他们的费用算我的,都是些兄弟,平时我没少养他们,今天就算帮我的忙吧。”老吴说:“这样好,这样好。”
牛备挥挥手,像在驱赶一只讨厌的牛蝇,老吴就过来了,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梯子搭上了屋顶。先上去的三个人都站在瓦脊上朝南楼观望,直到牛备站在下面大声吼:“几个狗日的,干活。”他们才回过神,急忙弯下腰,揭开几块瓦片,双手抓紧露出的木板,稳住身形,两只脚使劲踹起来,瓦片飞扬,尘灰弥漫。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宛若排练过似的。不到房子拆干净,灰尘是不会落完的。
案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都有点疲倦了。老孙打了个呵欠,山驼子跟着打了一个。我说:“呵欠会传染人。”话音刚落,我也打了个呵欠。老吴的呵欠打得很夸张,双手尽力伸向空中,嘴张得圆圆的,紧闭的眼角挤出一颗泪珠,声音像一声惨叫。
牛备站在灰尘中指手画脚,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瓦角、板壁、门窗、挑梁、顶架、圆柱各按等级优劣分堆摆放。他凭感觉就能分清这些旧房料的好坏。章飞提条铁链子走来走去,偶尔将它舞得呼呼有声。我说:“牛鼻子有点领导才能,让他在官场混,没准能混出个名堂。”老孙说:“不,他不懂官场的窍门。官场强调的是利益,利益比钱大时,舍钱而取利益。牛鼻子不晓得钱只是利益的一种,他会做出舍利益而取钱的蠢事。”
九
屋顶拆光了,就拆楼层。楼层也拆光了,就露出底层的天花板,平铺的木板看上去像个舞台,施工队那七八个人就是演员了。他们每人双手举着一幅油画,哈哈大笑。人们都围拢来看,真的像看戏。老孙说:“狗日的,两个狗男女躲在家里画这些玩意儿。”
从技法上讲,那些画画得不错,是高更的风格。画的都是红棕色裸女,画中的女子或丰满或瘦削或变形,脸却是同一张脸,就是那个被杀的女人,她的眼睛很明亮,使她身体的其他部分都黯淡了,甚至压倒了她的欲望。说实话,从艺术角度讲,这些画都不值一提。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因机缘巧合,一头撞在艺术的门上,便把艺术当着邪教来信奉了。看得出来,他没得才气,只懂模仿不懂创造,这样的人不疯才怪。哎,就算疯了,也别杀人呀。
其中一幅画上的裸女张开双腿,露着一个很大的生殖器,有着极强的吞吐能力。章飞拿着一根木棍爬上平台,叫两个人高举起这幅画,然后退后两步,用木棍敲打那个部分,像敲一面鼓。几乎每个角落都发出了笑声。
笑声突然转换成了尖叫。
案犯举着两把菜刀杀了出来。平台上的人扔了手上的画,纷纷跳了下来。案犯沿着两块搭在南楼和北楼之间的木板掩杀过来。章飞没退,他从腰间拔出一条火管。
以此同时,马超和另外两个人也冲上了平台,也从腰间拔出了火药枪。四枝土枪直冲着案犯。案犯一激灵,往旁边一纵身,跳到天井里去了。章飞的枪响了,“轰”,一团浓烟在火光中射到了木板上,沙子“啪啪啪”散落一地。另外三个人跟着往前一跃,朝天井里射击。三声连续的轰响之后,我们都听见了关门声。牛备大声问:“打死了?”
章飞说:“让他跑了。”烟雾从天井里升起,散发开来,到处都是火药味。
老孙命令牛备:“把那些流氓画烧了,免得精神污染。”那些画大约有二十几幅,堆起来居然很高。牛备亲自点的火。火苗迅速蹿高,一股黑烟升腾而起。我对老孙说:
“再摆两口大油锅,我们就像坐在十八层地狱了,你来当判官。”老孙说:“放屁。”
十
拆房子的过程中,最高兴的人是王屠夫。他站在旁边笑个不停,有几次甚至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他。老吴看不下去了,大声说:“狗日的王屠,你他妈的疯了,你笑个屁,又没人点你的笑穴。”王屠夫拍掌道:“疯了,疯了。”他走了过来,边走边说:“真他妈的活该。他那么有钱,就该把钱拿回去养活他那老不死的老娘才是正事,偏要到我们镇上来显山露水,好像我们镇上都是穷人似的。这下好了,房子拆了,活该。”
我说:“王屠,他的房子拆了,关你屁事?你快活啥子?”王屠夫说:“兄弟,快莫乱说,这事和我的关系太大了。”我说:“啥意思?”他没搭话,径直走到老孙面前,掏出一包红塔山丢在老孙面前的方凳上。老孙的脚在方凳上跷得老高。王屠夫弯腰拾起一张泡桐树叶,说:“孙副镇长,你的皮鞋下有点猪屎,我帮你擦了。”我想起刚进镇子时看见的那头小猪,它现在应该已经忘掉刚才的惊惧了。
王屠夫擦完皮鞋,扔掉泡桐树叶,仍然蹲在老孙面前,他说:“孙副镇长,我想求你一件事。”老孙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王屠夫说:“那家伙杀了人,肯定活不成了。房子让牛鼻子拆了。这块地基空着也没啥用……”老吴说:“你想要这块地基?”王屠夫说:“把这块地基批我吧,价钱好说好商量。”老孙说:“这件事得以后开完会才能定。没准要的人很多呢。”王屠夫说:“老子最先看上的,哪个敢来抢?
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抢,老子也要把他耳朵当猪耳朵割下来下酒。”老孙说:“行了行了,这是以后的事,你这会儿怎么讲都没用。”
王屠夫不说话了,站在旁边搓手。过了一会儿,他凑过头来,轻声说:“孙副镇长,我请你洗头,小西天发廊昨天刚来两个小妹,人长得好,服务也周到。你在这儿坐累了,咱们去放松放松。”老孙说:“你莫害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擅离职守吗?”王屠夫说:“哎哟,我没想到这一点。对不起,对不起。”老孙扭头对我说:“我好心地请你来下几盘围棋,没想到碰到这种事,真他妈扫兴。你站在这里没啥事,你去洗个头吧。”我说:“没意思。”王屠夫拉着我的手说:“走,兄弟,我请你洗头,孙副镇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我说:“你他妈的,自己去吧,别拉我。”老孙突然插话说:“你不能去,你不能去。我差点儿忘了,你这几天被尿结石塞得尿血,那个东西一定有伤。容易得性病。你不能去。”王屠夫失望地说:“不会吧?”
十一
太阳正在落山的时候,派出所所长关雨和他的干儿子干警关屏从王家坡赶回来了。人们立即让出一条路来,对他充满期待。
这时候,北楼已经拆完了,牛备正在和他的手下商量拆南楼的方案。他抬头看见关雨,赶忙迎上前来,他说:“关兄,那小子就在那楼上,始终不露面,我本来想派几个兄弟硬冲上去把他打死算了,又怕犯法,只好盼你早点儿回来。这下好了,你来做主。”
关雨走到老孙面前,怒冲冲的,他问:“孙副镇长,你怎么不采取行动呢?”老孙说:“该做的我都做了,维护现场,调查取证,核实证人,哪一件做得不好?明说吧,我早就可以动手把案犯捉拿归案的。但我想这种刑事案件的功劳该算在你的头上才对,所以没下手。你赶回来了就好。案犯现在在南楼上,我估计他现在疯劲已过了,正在楼上发抖,精神也该崩溃了,现在正是捉他的好时机,你上吧。”关雨骂道:“你这个狗日的。”
关雨朝关屏一挥手,说:“我们上。”他俩是从楼梯上去的,走得沉着从容,好像上去赴酒宴似的。他俩在门口才拔出手枪,各自占好有利位置,彼此摆摆头。关屏退后一步,抬起右脚使劲踹去,房门轰然洞开。两只手枪对准黑暗深处。等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关雨就进去了。关屏没动,双手平举着手枪,保持警戒。室内没有任何动静,我们都有点失望。我们看见关屏站了起来,枪口下垂,退到了一边,关雨搂着像鬼一样哆嗦的案犯走了出来。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案犯捉拿归案了。走到楼梯口,关雨拍了拍案犯的肩,示意他走前面。案犯刚走下两级楼梯,关雨在身后朝他后背就是一脚。案犯飞了起来,砸在楼梯上,又弹了起来,身体在空中转了两圈。他直挺挺摔在天井里,我们都以为他摔死了。不料他一个鲤鱼打挺,虽然没能站起来,但却坐在地上了,他抬起右手,手指呈手枪状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嘴里惨叫两声:“嘭!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