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 星期日 有阵雨
有时拿出日记本真不想在上面涂抹文字。我留下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我血泪的凝结,每一字每一句都在为自己铺一条通往天堂的路——我坚信自己会上天堂而不会下地狱——我的祖宗我能数出的都是良民,包括我地主出生的奶奶。我问过我奶奶,你恨毛主席吗?她说,怎么讲呢?我外家吃了点亏,但我们可是享了他老人家的福!
我离天堂是不远了。前天下午从地里回来,整个人都要瘫倒了。大弟邀我去河里洗澡,我没去。以往从地里回来,是浑身最舒坦的时候,跟挑担的人刚卸下重担,拿着草帽扇风的感觉相似,这种感觉是不干体力活的人体会不到的。以往也不会感到有多累,一头扎进水里,还能一圈一圈的在潭里畅游。大弟以为我心情不好,就独自去了。小弟追在他屁股后,家人骂他,他就嚷:“我又不下去,我是给他拿衣服的。”说着就讨好地过去要过了干净衣服。如果我还剩下三分力气,我也就去了;可我只有一分的力,只够我走到床边,将身子放平,换去脏衣服的力气都没给我留下。
我还是硬撑着起来吃了晚饭。一家人在饭桌上的说笑也没了,我知道是我破坏了往常那种气氛。碗一丢,我就冲了个澡,躺在床上睡了。但总睡不着,才草草写了篇日记再睡。我又是在恶梦中醒来的。身上都汗湿了,席子也湿了一大片。屋里很静,我也没去看到底几点了。不过好像不必担心是否把家人吵醒了,这比起在学校来思想负担还是轻些。家里的土屋很大。父母和奶奶、妹妹睡在正厅的房间里,我和俩弟弟睡偏屋,但我的房间和他们的中间还隔了两间,这两间分别是大哥和姐姐的,他们都不在家。我以往同小哥合住一个房间,但他去了外地工作,这个暑假就我一个人睡一间。我的头忽跳忽跳的,那是血脉在流动。我用手按住前额,天哪,我发高烧了,难怪我的嘴里干干的,没了唾液。我一发烧,满脑子就塞得满满的,但又无法理清头绪,好像脑袋已不是自己的,那些思想全是外界强加的。血管还在膨胀,心跳也在加快。我并没有备下药物,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打扰家人,他们都很困了,需要休息。可是,明天早晨起来我还会活着吗?我到底还是害怕那个“死”字的,这时我全然忘了什么叫天堂。
有句话说“好死不如歹活。”我想这该是真理吧?像我这样遭受命运百般捉弄的人都还有生的留恋,谁还用怀疑这句话呢?人生是一幕戏剧,不管结局是喜是悲,入戏了,就都想等个曲终人散。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有太多的故事开了头,我还没来得及看到结尾。我想知道以后农村人是否还为17寸的电视、50的摩托发出惊叫;是否还对开文艺晚会、男女生交往横加指责直至有人退学从军有人服毒几欲身亡;是否还有人被学校教育成几乎丧失语言甚至大小便功能的怪物……那个李健环在部队表现如何?肖开欣回家后是否依然为高考不如意不好向家人交代而忧心忡忡?我最想知道的是项晓曼这次考得如何?是否还惦记溪堤之约?好久没在日记本中提到晓曼了,并非我没有想到她,只是不愿用文字来表述而已,我还有何资格提这些呢?只心里想念她,心里恨自己,我能承受,若要将这事在头脑里推敲再形成文字,那种折磨将成倍增长,我要担心自己不能自控,如我现在……好了,泪已擦干,接着写吧……我还有脸面去溪堤见她吗?能告诉她我太软弱了,没能像你一样挺过去吗?更教人担心的是,我就算有勇气去,我还能活到见她的那一天吗?
这一晚,我的头要爆炸了!我努力让自己醒着,生怕自己一睡过去就没了明天。高烧让我难受,自己的种种想法更给我带来惊惧。这是前天晚上或者昨天早上发生的事儿——我没有看表。
我到底睡过去了,也醒来了——当然是在昨天早上——妈妈吵了好久才把我吵醒。这让妈妈有些狐疑,摸摸我的额头,所幸的是高烧已退。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用蚊子叫般大小的音量告诉她,昨晚我发了高烧,出了汗。妈妈说:“叫你多休息两天又要来田里,肯定又中了暑。今天别来了,在家翻翻谷子。注意天气,当心下雨,别让谷子淋坏了。”
昨天上午感觉不错,下午我的头又昏昏沉沉的。也许是知道了高考成绩,绝望的心情造成的吧。分数前天就出来了,我没有去看分。昨天下午同乡的肖俊海来告诉我,录取线已公布,426分,他还差一大截呢?不知家人是否愿让他补习。我的是422分,只有4分之差。我早就没抱希望了,所以谈不上失望。我原以为自己的成绩离录取线远着,没想到只有这4分之差,这才真正叫我伤心欲绝。如果我的数学答案不要涂错,如果考英语时不要下雨或不要让我坐窗旁,如果我考最后一科政治时不要发高烧……如果有如果,哪里也能捡回这决定命运的4分呀!这些因素只要缺了一项,就不会有这种结果了。也许这就是命吧!
我变得有些神智恍惚。前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又在昨夜重现。
对我的落榜,家人没有太多的反应。这些天来,他们早已在心里默认并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倒是更关心我的身体。爸爸叫大弟给我买回了一些安乃庆备用,并给了我一支体温表——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常患病,爸爸就买起了一支。妈妈说她要尽早抽空去给我问问神,看我中了什么邪。爸爸只是一味地摇头,也许是认为那不是一种办法。这些议论一般都发生在吃饭的时候,碗一丢,他们就又忙去了——抢收的工作也让他们焦急呢!
且伴随着各样的烦恼。一面希望下雨,干旱了这么久,秧田的裂缝都放得下筷子,又把不出人手浇水,到时怎么拔秧苗呢?一面又希望晒完谷子再下,稻子收回了,也晒干了,就能全心全意忙秋种了。最恼人的是下点儿阵雨或是一场暴雨,不但没解决灌溉问题,反倒把谷子淋湿了。今天上午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我依然留在家里照看谷子,时不时出去翻动一遍。头顶浮着几卷浅浅淡淡的钩钩云,日头还是没遮拦地落下来,让你一出门就想打喷啑。这样的天怎会下雨呢?事后奶奶才告诉我有句民谚:“天上钩钩云,地下雨淋淋。”瞧我既考不上大学,又缺乏生产知识,不是个废物吗?一会儿就狂风怒作,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小弟去田里送水了,只有我和奶奶在家里。等他们从田里回来,谷子虽推成了堆,用塑膜遮了,但已湿了。这时雨也停了。妈妈重把谷子推开,以免长芽。边推边喃喃道:“这鬼天气这鬼天气,再有一天的太阳就进仓了呀!”妈妈对谷子向来都很珍惜。有一年稻子长虫掉穗,妈妈边拾稻穗也边这样叨叨,眼里还噙着泪花——谷子之于她,不正如分数之于我们吗?谁不想几分汗水能换来几分收成?
这样一折腾,一家人都没了心情。下午我量了体温,37.8℃,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了。我写完上一段时量了一下,38℃。体温在上升,今晚我莫非又要在半夜惊醒过来,出一身冷汗,然后在高烧中开始种种可怕的想法?不,我不能那么早睡去,让自己再困一些,或许就能一觉睡到天亮呢。
我很困了。这篇日记我是下午开始写的,断断续续的,我还是把它写完了。我只有这样写着的时候才有理由告诉自己,我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