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我的三口之家,从单身宿舍的一居室换到一室一厅还带卫生间的小套房,方便多了,阔气多了。当然了,和搬走的厂政治部主任老马不能相比,他一家三口,原来就住了两个小套,如今升官去东郊当厂长了,可以想见,住房变得更大了,我这样的中年知识分子不敢望其项背。
不过,我也知足了。这个星期天想陪爱人、女儿出去玩一玩,庆祝乔迁之喜。八岁的女儿早就吵着要去人民公园看蛇展,长见识。好,依了她!
六月天,下午热,出去玩赶早。早上八点钟,我们就进了人民公园,到了蛇展馆。我们汇入人群,挤着、看着……为了女儿长知识,我事先查阅了有关蛇的科普介绍,不时为女儿作解释,从头至尾,花了两个多小时,又累又乏,我有点招架不住了。
在大柳树下,我发现了一把长靠椅,谢天谢地,空着!骄阳之下,这里阴凉又安静,于是招呼妻女坐下来休息。我们一边吃点心,一边发议论。
“唉呀,爸爸,大蟒蛇真吓人!”女儿心有余悸地说,眼珠瞪得圆圆的。
“嗯,我看小如赤练大如蟒,没有一种蛇是好看的东西。可这么多人,包括我们都不辞辛劳地跑来观赏,你说怪不怪?”爱人感叹道。
“是啊!蛇类既不像熊猫,也不像猴子,并不是人见人爱的可爱动物。不过,他们身上可有不少秘密藏着呢!特别是毒蛇,当其潜藏林莽草丛之时,是人类的威胁;可是,蛇们不仅周身是宝,训养起来,竟成为我们文明生活的教材和治病、健身的药源。我们生活中这种表里不一的现象并不少见哩……”我像个哲学家似的对妻女侃侃而谈。
显然,女儿对我的话兴味索然。她一面啃着奶油面包,一面翻腾起我的挎包来。
“嘿,爸爸,这是啥?”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打开来却是一个日记本。她感到扫兴,随手扔到我怀里,另外翻出一本我为她买的《知识老人》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爱人拿过日记本翻了翻,“噫,这不是搬家前打扫房间时我在马主任丢下的垃圾里捡起来的吗?这玩艺有啥用?”
“哦,这个嘛——”我轻轻地说:“本来,看人家的日记是不对的。不过,这是捡来的,我粗粗浏览了一下,全是马主任的心里话,大概在搬家的忙乱中遗落在垃圾里了,我就给他保存了下来。”
“装在包里干啥?”
“他会来找?”不等我回答,爱人又问。
“他在那边安顿好后,肯定会找。”
“不见得吧?”
“我感到这是为官的一份自供状,他能让其下落不明?”
“‘自供状’?!”
“嗯!”我点点头,“马主任为什么能升官?你知道不?”
“不就是因为他是一个与‘四人帮’顶着干的好干部么?”
“是的,要是没有看过他的这本日记,我也会这么回答你。什么受迫害啦,保护老干部啦,不搞派性啦……总之,他是带着耀眼的光环离厂高升的。你有兴趣欣赏这位‘好干部’的‘自供状’吗?”
“消遣消遣吧!”爱人动了好奇心,和我一块翻看起日记来。
日记中的有些背景我略知一二,而我爱人是去年组织上为解决科技干部两地分居才从外地调来的,不了解工厂的过去。于是,我们翻过那些记生活的内容,专挑与马主任为官之道有关内容一面看,我一面为她解释。
下面记载的文字,便是我们两口子看的部分日记和我们的议论,以及我在方括号内加的注释。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某日 阴天
快下雪了,天气这么阴沉,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近来,我感到自己像生活在夹缝中。
张明三下台已经三个多月了。目前,对待他的态度成了厂里区分革命与不革命的分水岭。这一点,不能再有什么含糊。
今天上午,我在“思想汇报”里揭发了张明三两个问题:一是以“庸俗化”和“简单化”攻击、破坏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群众运动;二是肆意歪曲《鞍钢宪法》,大搞“专家治厂”,削弱、破坏党对企业的领导。
下午,我想,人的一生很难料定,政治上常常是今日河东,明日河西;历史上阶下囚变座上宾不乏其人。对张明三我可不能跟那些人一样不留后路。
晚上九点多,我悄悄到了张明三家,对张夫人说,我虽然没被关起来,但也在受审查,白天不好来。她会意地苦笑了一下。我把我外侄送我的麦乳精送给她一包,希望她转告张书记想开些,一定要爱惜身子骨。她一脸感激之情。
我悄悄地又回了家,心里放下一件心事。礼轻仁义重,话少情意深,张明三一旦重新站起来,是不会计较我揭发他的那些东西的,安排工作时也不会忘记我的。我们也是患难之交了。
注:张明三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前任厂党委书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是厂里第一个被关进“牛棚”的“走资派”;去年拨乱反正以后,正如马主任当年所料,他不仅站起来了,重新当了厂党委书记,而且被提拔了,如今是张局长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马主任仅仅是厂保卫科副科长,虽然没当“走资派”进“牛棚”,但也靠边站了,要写“思想汇报”。所以,他见张夫人时说明自己也在受审查,私下表明自己和张书记在同一条船上。
一九六七年二月某日 大雪
好大的一场雪呀!我感到自己的头脑在雪天里特别清醒。昨晚,我把一份保卫档案给了“造反团”的王团长,我说:“你们组织的成分纯,我最清楚,把保卫档案交给你们,我放心。”他高兴地称赞我路线觉悟高。他问我,是不是公开声明参加“造反团”?我早考虑过参加群众组织的利弊,连忙说:“老王,一打声明也顶不上一次行动。再说,一公开就不方便了。”他想了想之后,说:“好的,你就多给我们提供些材料,为我们多参谋。”
今晚,我又把涉及“造反团”的一部分保卫档案交给了厂“临委会”的李主任,我说:“你们是革命造反派,保卫工作今后该你们干了。”
他连忙说:“欢迎你的革命行动!革命不分先后,我们就是要支持敢于革命的干部哩!”随后,他也问我要不要公开亮相?我照昨晚的话回答了他,他沉吟了一下说:“对,还是你想得周到。”
我没有支一派,压一派,下一步做一名“三结合”的革命干部种子应该不成问题。那些公开参加一派的干部,现在就陷入一派保,一派打的境地,多难受!只有左右逢源,才能一往无前。
注:这时候,厂里被“造反团”和“临委会”两派控制,他们互相抛出不少力图打垮对方的所谓“钢鞭”材料,原来秘密在马主任的身上。两派都想在成立老中青三结合的厂革命委员会实现一派掌权。
“‘三结合’的时候,他肯定结合啰?”爱人很有把握地插话。
“是的,他是厂里唯一一个两派都同意结合的中层老干部。因此还被破格当上了厂革委会副主任兼政工组组长。”我说。
一九六九年五月某日 晴
天不亮,隔离审查室值班民兵小黄报告:吕铁肩上吊自杀了。我骑车进厂,小黄在隔离室门口迎着我。
吕铁肩被一截电线吊在气窗的横担上,身体已经僵硬了。看来,他是下决心不活了。要不然,他只要把脚蹬上窗台就死不了。
我和吕铁肩几年前都在财务科工作,我当出纳,他是会计,合作不错,交情非浅。“四清”运动时,安厂长因多吃多占,挪用公款问题被定为经济不清干部下台。检举他的材料是我写好以后交给吕铁肩的,他只看了下标题就和我一块署名,然后交给了工作组。我俩联名的材料成了安厂长丢官的“钢鞭材料”,其原因在于我俩的工作岗位。
安厂长离厂前找过吕铁肩。吕铁肩这时才发现我在材料中列举的几大宗违纪开支,在自己的会计账上都属正当支出。他认为我夸大事实的材料加重了安厂长问题的性质。他责备我利用了他的信任,使他陷于不义;我提醒他,“材料给你看了的,署名是你自己签上去的。从此,我们的交情日浅。我到保卫科当副科长以后,他不再与我来往。即使碰部。因此还被破格当上了厂革委会副主任兼政工组组长。”我说。
上,他都绕道走或视而不见。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我一直担心他旧事重提出卖我。如今,他的死,去了我一块心病。
注:一九六九年清理阶级队伍时,马主任兼清队办公室主任。
吕铁肩在“五一”游行时抬毛主席像,他说了一句:“抬起死沉死沉的!”被作为坏分子揪出来隔离审查。抄家时又抄出一本他写的《酒家夜话》,其内容与“文化大革命”初揪出的“黑帮”邓拓的《燕山夜话》差不多。于是,全厂小会批,大会斗,直到“畏罪自杀”后还进行了一场全厂声讨大会。
“吕铁肩的案子不是上个月厂党委宣布平反了吗?”爱人提醒我。
“是的,吕铁肩是平反了。不过,他死了却活不过来了。马主任的心病被他永远地带走了。”
一九七一年九月某日晴
整党昨天结束了。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张明三下台五年多,如今又当了厂党委书记。两派群众组织的老王和老李也进了党委班子,他们属于新鲜血液。我也算是新鲜血液吧,因为我不是旧党委成员。
今天全委会讨论分工,王、李二人都提议我任副书记兼管政工、组织。他们的意思我明白,这样有利于新生力量纳新、提干。但是,张明三对这个提议不表态,却提议让原党委的两位常委归位,一位任副书记,一位任纪委书记。看形势,我力诫自己要冷静,要明智,连忙十分诚恳地表示自己才进党委,连常委都难以胜任,今后希望老同志多帮助,新同志多支持。张明三赞赏我的态度,号召新老互相学习,团结战斗。
我明白欲速则不达,今后要顺着老的,依靠新的;既不要失领导干部身份,又要顺应革命派掌权的潮流,这才是万全之策。
注:整党后建立的“三结合”厂党委,马主任由“文化大革命”前的党员中层干部副职连升三级,成了常委兼政治部主任。谁也没想到,党委分工时,马主任还有这么一段“心路历程”。
一九七四年十月某日 雨
“批林批孔”的火在厂里已经烧起来了。今天下午,我把王、李二人叫到办公室,对他们说:“过去你们老是互相斗,把‘走资派’晾在一边。结果,人家来了个‘老将归位,小兵回营。’这回‘批林批孔’,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反右倾,反复辟,可要团结一致才好。”两人十分赞成地说:“我们也明白当前的形势,你看咋办?”我说:“一把手老住医院不是好事嘛!”他俩心领神会地说:“对,我们去把他请回来!”不愧是经过风雨的人,反应很灵敏。我说:“我陪你们去看看他。”
张明三斜靠在病床上打盹,我轻轻咳了一声,问:“张书记,好些了么?”他睁眼一见我就问:“带最近中央发的文件没有?”我说:“你有病,等出院以后再看吧!”他点了点头,似乎没明白我转了个弯在催他出院参加运动。
王、李二人可就不同了。老王说:“‘批林批孔’已深入联系本单位实际,厂里的革命和生产这么紧,光躺在医院看文件起什么作用?”老李接上去很不客气地说:“搞复辟回潮那会你蛮有精神的,现在厂里只给你贴了两张大字报就生病了,怕是‘运动病’吧?”他俩限他两天内出院回厂。
张明三半靠在床上,没有言语,只盯着茶几上的暖水瓶出神。我向他打个招呼后,跟在王、李二人身后离开了病房。我要让他以为我是被他俩拉来的。
注:张书记是心脏病发作晕在厕所里被清洁工人发现后送到医院的。马主任和两个群众组织的头头来“请”,还是没有“请”回厂,反而被局党委转到军区附属医院去了,直到一九七五年春天,厂里进行整顿时才出院回厂工作。
粉碎“四人帮”之前,厂里有人议论,说张书记是有意回避“批林批孔”联系实际;粉碎“四人帮”以后呢,厂里又有人说,张书记是抵制“四人帮”“批林批孔”批周公那一套。而张书记却在一次大会上讲,自己确实是病了,差点去见马克思,只是病的不是时候,错过了一次捍卫周总理的斗争机会。
“马主任原来是这样保护老干部的哦!张书记终究还是受了蒙蔽,提拔他当了厂长。他要是看到这本日记,不气昏才怪哩!”爱人一脸不屑地议论。
“受蒙蔽的岂止是张书记呀!我们呢?再说,提拔他当厂长不可能由张书记一个人决定嘛!”我说。
“算了吧,不看了!”爱人轻蔑地说。
“行,其他的不看了。只看看他离开我们厂之前记了些啥吧!”我翻出了马主任日记本的最后一篇文字。
一九七九年五月某日 晴
要离开这个厂了,心里有些离情别意,这里是我事业上起家的地方啊!抓右派,没赶上;反右倾,还是学徒娃;“四清”露峥嵘,打开了我的前程。此后的十多年,我在斗争中成长。
今天,借到各车间、部门告别的机会,分别看望了老王和老李。凭良心讲,这些年全靠他们的支持我才有今天。我告诉他们:粉碎“四人帮”以后,在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时,对他们两个的问题我坚持“批判教育从严,组织处理从宽”,保住了他们的厂籍、党籍,只免去了在党内的职务。老王听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老李却毫无表情,这个人一直脑子环环多。不过,“四人帮”彻底完了,清查也过去了,他还翻得起多大的浪呢?老实说,这几年我没有什么短处落在谁手里,就是当初送档案材料,也只是两人面对面,无凭无据。并且,这几年我管政工、保卫,早已把材料收回来了。于是,我对老李打了“官腔”:“认真吸取教训吧!今后前途还是光明的。”
山不转,水转。说不定什么时候局里又把我调回来工作,所有的人今后都可能再次共事,所以,说话一定要留有余地。
注:粉碎“四人帮”以后,马主任负责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在批判“资产阶级帮派体系”的时候,他主持对王、李二位帮派头头的批判大会,讲话纵横捭阖,振振有词,谁也看不出来他与他们的联系有多深。他在大庭广众中的言行,既向上级,又向下级,也向我们这些群众证明:他是一个与“四人帮”对着干的好干部。
“哼,王、李两人明里是‘闹派’‘震派’人物,‘文化大革命’跌了大跟头,今后只要吸取教训,确实前途还是光明的。可是,这马主任算个啥嘛?!如今反倒飞黄腾达,青云直上,‘风派’‘溜派’都沾不上边,这样的人今后能带起大伙搞‘四化’?鬼才相信。”爱人义愤地说。
“是的,干‘四化’、新长征,必须要心底无私的人民公仆才能领导!‘文化大革命’乱局造就了马主任们,改革开放奔‘四化’的征程将检验他们。我们拭目以待吧!”我感叹道。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