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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选择

一九七九年三月的一天上午,靠山车站站台上,蒸汽机车喘息着,列车载着为数不多的旅客。刘毅锁着两道浓眉,焦急地打量着进站的每一个年轻女人。他敞开大衣,露出一身褪色的军装,丝毫没有感觉到雪后的寒气。

“丁零零——”站台上响起了发车铃声。

“刘毅,快上!”车门里传来王大伯的催促声。刘毅这才不舍地收回目光,跃身上车。

他把旅行袋往行李架上一丢,急忙伏到茶几上向窗外张望。车厢振动了一下,随着一声汽笛的短鸣,列车启动了,他希望在最后的时刻能看到秀梅。然而,随着列车的缓缓加速,他失望了。

列车向东驶去,很快进入了关中平原。窗外,白雪斑驳地镶嵌在广阔的原野上,放眼望去,神清气爽。可是,刘毅一点也没感觉到景色变幻,只是木然地瞪着外面,思索着:不一块回北京就算了呗,为啥不来送行呢?

两个有情人天天在一起倒不觉得啥,可一旦分离,就有无穷的相思。刘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渴望见到秀梅。他定定地望着窗外,思念、回忆……

他认识她,纯属偶然。

一九七〇年冬天,刘毅随连长招新兵到了靠山村。靠山村坐落在陇海铁路边上,说是“靠”山,其实是整个村子完全陷落在陇东的一个小山窝里,铁道由西而东穿过村边向远方伸去。小小的靠山车站,是附近一带水果、山货的集散地。

村里把征兵办公室安排在王大伯的小院子里。王大伯是个独臂老头子,孤身一人住了一个小四合院。老人言语不多,与两位招兵军官相处近月,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第一天报名,刘毅认识了张秀梅。

她有两条墨黑的长辫子,细眉下一双大眼睛湖水一样明澈,含羞的波光闪烁不定,脸蛋健康透红,浑身充满农村姑娘的生气。然而,她两片薄薄的嘴唇老是严实地闭着,让人感觉到是个厉害的角色。刚见面,刘毅在心里判断她是城里下乡的知青。然而,稍一打量,却又发现她分明带着“土”气,别的不说,单看她脚上那一双土布做的“抱鸡婆”棉窝窝……,刘毅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正暗自揣测,她主动自报家门了:“我叫张秀梅,十八岁,贫农家庭出身,去年从县城回乡的高中生,现在是大队卫生员。”

她是听说有女兵名额,闻风而来投军的。她以为,只要两个招兵的点头就成。于是乎,第一天填表报名后,第二天就来听消息了,刘毅和连长都没在意,以为她只是来玩的,因为知道她家就住在隔壁。然而,第三天她又来了,并且往办公桌旁一坐,抿着嘴,不说话,可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又把她内心的想法表露无遗。于是,刘毅向她解释招兵的程序:报名、体检、政审等等,她听了,仍然执拗地坐在那里,一副不答应“行”就不走的架势。

连长见秀梅不动声色,怕影响工作,便干脆下了“逐客令”:“秀梅同志,请你回家等通知吧!”秀梅这才起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她回头向刘毅投去信赖的一瞥,发现刘毅正关切地目送自己,心里不禁为之一振,立即掉头跨出了征兵办公室。

体检后初选,秀梅榜上有名。刘毅暗自为她高兴。她看到名单后,眉宇间露出欣喜的神色,不由地向刘毅道了声:“谢谢您!”

然而,事情并不像两个年轻人想的那么单纯。政审时,张秀梅的名字被删除了,原因是她在县城中学教书的舅舅是“摘帽右派分子”。

刘毅真的不想让她知道落榜的消息,更不愿告诉她落榜的原因,他不忍伤她的心,觉得她的愿望纯洁、真诚……

在发应征入伍通知书的时候,张秀梅终于明白自己当兵无望了。她咬紧薄薄的嘴唇,无助地望了望刘毅,发现刘毅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正看着自己。

秀梅像受伤的小鹿冲出征兵办公室的情景,给了刘毅很深的刺激,直到几天后离开村子,再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惦念她,担心她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幸。

带新兵回到部队后,刘毅立即给秀梅写了一封信,情意恳切地说:“我很为你惋惜,感觉不公平。可是,我只是个小排长,无力改变上级的决定,只真诚地希望你爱护身体,保重自己。我相信,生活是会为有志者长上翅膀的!”最后这一句话,是他从一篇散文上引用的。

刘毅没有收到秀梅的回信。“张秀梅”成了他暗藏心底的隐私。

刘毅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和秀梅会后会有期。

一九七一年秋冬之间,有材料揭发刘毅的父亲是林彪反党集团的“借用力量”,被隔离审查了。刘毅从老子英雄的“好汉”变成了老子反动的“混蛋”,不能留在部队里了。部队党委决定让他自己找地方到农村插队。

到哪里去呢?自己的祖宗在三百多年前就随八旗军由关外迁居到了北京城,农村早没根基了。他想起了秀梅,想起了二十多年来自己唯一一次住过的农村——陇东靠山村。他满怀希望地给秀梅写了一封信,如实地向她讲述了自己的境遇,并请她帮忙联系插队事宜。

没想到,这一回,他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只是,信像个便条,十分简单:

“刘毅:老支书说,欢迎你来插队建设靠山村。王大伯说欢迎你再来和他做伴。”

没有一句她自己的话,刘毅在情感上虽然不满足,但解决了落脚大问题,仍然从内心感谢秀梅。他扛起行李,到了靠山村。

靠山村的七星苹果过去是贡品,人们采摘了多少年都没有发生过安全问题,可到刘毅采摘时却结束了无事故历史。那天,刘毅采摘的一棵苹果树在土崖畔上,木梯够不着果子,他弃梯攀树,一个踩空就摔下了土崖,不仅左手肘脱了位,腰还摔得动弹不得。乡亲们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处理后,又回到王大伯的小院子养伤。卫生员秀梅理所当然地成了护理人。

秀梅为刘毅换药、擦身、洗衣、做饭……一切做得细致、妥帖。两个年轻人的心也在亲密接触中贴近。

刘毅看着忙碌的秀梅,想说点感激话,可话到嘴边说出来的竟然是对自己的埋怨:“唉,秀梅,都怪我太笨!”

没想到,埋怨自己竟招来秀梅的抢白:“叹什么气?不满意我护理?写封信把对象叫来好了!我告诉你,一九六六年王大妈去逝后,王大伯的家务一直是我和我妈包干,他老人家可从来没有叹过气。”

聪明的姑娘话中有话:她想知道刘毅有没有对象。刘毅没细想便急急歪歪地作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什么对象。”他不愿秀梅感到委屈,却实实在在着了秀梅的道。秀梅随后便不再把护理工作当做完成任务了。

一个甜蜜、难忘的黄昏。秀梅削了苹果塞到刘毅手里,一反常态地顺势坐到炕沿上,温情地望着他说:“刘哥,你再不要对我见外行不行?”说着,眼里放出异样的光泽,媚人地抿嘴一笑,脸上显出一抹羞红。

刘毅愣了片刻,盯住秀梅的秀色,心中春波泛滥,不禁一把抓住秀梅的手捂到自己心口上,语无伦次地说:“秀梅,你……我……”

“你咋会想到来咱村插队?”秀梅没有理会刘毅的失态,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向他提了个自己已经心知肚明的问题。

“我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进村以后,我不敢多想……不敢想了。”刘毅还是语无伦次,答非所问。

“哼,门缝里看人!”秀梅嗔道,顺从地让刘毅把自己的手拉到他发烫的脸上,又移动到他炙热的嘴唇上……

“梅梅”,刘毅吻着秀梅有些粗糙的手,恢复了平静,改变了称呼,“征兵回去后给你的信咋不给我回信?我好牵挂哦!”

“不会写嘛!”

“没参军,哭了吧?”

“见鬼,我才不哭呢!只是气,不想干卫生员了。”

“不是一直干着吗?”

“王大伯说:‘女孩子,心正,就要经得起风雨嘛……’”

“王大伯,王大伯,”刘毅自言自语,凝视着秀梅忽然问:“梅梅你咋那么崇拜王大伯呀?”

“他说话有道理嘛。”她扫了他一眼,又说:“不光我,村里的人都信服他。”

“是吗?”

“当然哪!”秀梅矜持起来。

“你进村后,有的人冷眼看你,我可怜你,心里又想不出主意。人家王大伯却不急不躁地和大伙聊天,无意中问大伙:‘你们说,刘毅他爸有问题他就有问题吗?我们对小伙子是落井下石好呢还是牵起手拉他好呢?’你呀,莫看是个共产党员,要不是王大伯,党支部当初还不敢叫你来插队咧!”

“哦!”刘毅恍然大悟,感动地叫起来:“梅梅,王大伯是啥人?”

“说真的,刘哥,我也讲不清楚。”秀梅认真起来,“王大伯来落户的时候,我才十来岁。他从不讲自己的事,只有一回在饲养室,我妈问他胳膊咋残的,他才溜出来一句‘一九四八年冬天解放渭北时,国民党的炮弹给啃的’。”

“啊!”刘毅惊奇地瞪大了眼,原来王大伯是军人出身,心里对老人的崇敬油然而生……

伤初愈,好强的刘毅就请战到了山后面的水库工地。

初夏,小院的葡萄架上缀上了一串串翠绿的珍珠,刘毅从水利工地顺利归来。他是扛着“水利标兵”的奖旗回来的。县革委会总结表彰大会上说他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优秀水利战士。

秀梅接到喜报,刘毅一到家就送来了慰劳饺子。

“回来后咋打算?”

“你说呢?”刘毅吃着饺子,反问她。随后找补了一句:“我听你的。”

“好!”秀梅拍手说:“我告诉你,王大伯早就想办农科站,搞科学种田。可是,知青点上的知青惦记着回城,没有人出来承头。咱俩领头来干,咋样?”

“我对农科一点都不懂呀!”

“我们一起学嘛!边学边干。”

秀梅情意绵绵地望着他,充满了期待。爱情激发了两个年轻人的信心和勇气,他们一起立即与王大伯商量,然后向党支部写了请战报告并交了工作计划。

事业随着岁月的发展越来越成功,爱情随着事业的成功而越来越甜蜜。

一九七八年,靠山村取得了史无前例的成绩,每人平均分粮七百多公斤,分钱五百多元;刘毅进村插队时,每人只分三百多公斤粮和七十多元钱。靠山村人在方圆几十里成了最富的,成了县里“科学致富”的典型。

靠山村人向外介绍经验时总离不开两点:一是村党支部敢于和“四人帮”的极左路线顶着干,善于用新人;二是办农科站,坚持科学种田。无论讲哪一点,都会提到:“咱村的刘毅……”

几年里,靠山村的山山水水洒下了刘毅的汗水,靠山村的一草一木凝聚了刘毅的心血。他和秀梅在王大伯的指点下与西北农学院的教授建立了合作关系,培育出了桃多绒长的靠山一号棉和防虫耐旱的靠山一号麦,已经在全地区推广了;他们嫁接培育出来的无核大枣,肉多味甜,一上市就获得好评……

刘毅和秀梅先后出席了县里、省里的科学种田大会,得了奖励和荣誉。

靠山村的乡亲们从刘毅和秀梅带头科学种田中得到了实惠,他们真心实意地拥戴两个年轻人。整党时,老支书推举刘毅接自己的班,刘毅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秀梅担任了村团支部书记。

“我们的担子重了!”刘毅感叹。

“是啊!”秀梅回答。

“今后怎么办?”

“你说呢?我听你的。”这回颠倒成她听他的了。

“我想,我们不能停留在科学种田上了。”

“你有什么设想?”

“我还没有成熟的想法,只是觉得停留在种田和靠山吃山上不合适。”

“我同意你的看法。粉碎‘四人帮’以来党中央经过拨乱反正,现在明确提出了抓经济建设。我们靠山村怎么建设呢?你是党支部书记,心里肯定得有个谱。”秀梅关心刘毅如何开展工作。

“是呀,你点醒了我,党中央最近提出了‘改革开放’和‘四个现代化’,对农村工作也出了新政策。我们一起找王大伯商量一个靠山村今后发展规划,然后经过支委会、村民大会讨论……”刘毅兴奋起来,猛地抱住秀梅转了一圈。

不久,《靠山村十年发展规划》出台了。指导思想是集体致富;目标是奔小康;措施是以粮、果为基础,抓好加工业和养殖业,开发土特产商贸服务……

随着事业的发展,刘毅和秀梅的爱情成熟了。国庆节前,刘毅信心十足问秀梅:“咱俩在国庆节把事办了好不好?”

“不!”秀梅却斩钉截铁地只回答了一个字。

“咋啦?”刘毅感到意外。

“我要选三十周年大庆!”

“哦!”刘毅放心了,“可还要等一年哪!”他假装不高兴地嘟起嘴。

“你猴急的话,另找一个好啦!”秀梅一点“民主”也不给他,刘毅只好听她的……

一九七九年春节后,刘毅插队后收到爸爸第一封亲笔信。信中告诉他:爸爸的问题经过复查,被否定了,爸爸又重新工作了。

“秀梅,秀梅!”他兴奋地找到秀梅,秀梅全家为他高兴,割韭菜,包饺子,与他一起分享落实政策的喜悦。

然而,随着家里来信多了,秀梅的神态慢慢变了,在他面前矜持起来;特别是爸爸连续两封信催刘毅回北京以后,她恢复了几年前初见面时的冷漠颜色,只是不再像那时那么呛人……

“嗨,嗨!”刘毅回忆到这里,用力拍拍自己已经乱蓬蓬的头,后悔自己过于自信和粗心,如今到了火车上才明白。

王大伯披着羊皮大衣坐在对面,两道和善的目光审视着刘毅。他明白刘毅在想什么,也清楚秀梅为啥没来送行。他把头靠到椅背上,凝视着刘毅的小平头,慢慢眯上眼睛,回想昨天傍晚的情景:

“大伯!”秀梅夹着个小红包走进院子,“您真的要和刘毅一块去北京治病吗?”

“嗯。”

“去北京才能治好吗?”

“秀梅!”王大伯打量了一下多年来自己一直视如女儿的秀梅说:“秀梅,其实大伯老了,是去治心病……”

“心病?”

“大伯快二十年没去过北京了,可想啦!”他感情深沉地说。“带我去看看该多好啊!”秀梅脱口而出。

“那就和我们去一趟好了。”

“不……不!”秀梅失悔而慌乱地说。

“咋的啦?”

“王大伯!”秀梅迟疑地说,“他爸爸重新工作以后,如今,我想我和他的事不成了。”

“噫!你们不是定在国庆节办事吗?”王大伯诧异地问。

“那是老黄历了。”

“现在怎么啦?今天下午他不是还找你,说要你一块回去嘛?”王大伯越发不解。

“王大伯,”秀梅眼里现出了泪光,“您不知道,他家里最近来了那么多信,没有一次提到过我,只口口声声催他回去,催得火急,说不定人家这次回去就不回来了。到那时,人家还认识我这个山村‘甲娃’么?”

“呀!真是的……不过,刘毅不会是那种人吧?”老人沉吟着,自问自答:“可也难说,人是变化的。关键在于他,这对他倒是个考验哩!”

“王大伯,我考虑好久了,觉得还是自己早点作打算。明天,我就不来送您和他了。这包柿饼和红枣,请你交给他。”秀梅带了哭声,说完转身走出了四合院。

“她对他心里实着哩!他怎么样呢?”王大伯在心里揣测。

王大伯回忆到这里,盯住苦恼的刘毅,把脸凑近他问:“在想啥?”

“王大伯……”刘毅收回思念,难为情地冲王大伯笑了笑。

“还回咱们靠山村么?”王大伯进行火力侦察。

“回呀!咋不回呀?我只请了几天假。”刘毅疑惑不解,怔怔地盯住王大伯。

“那好。你回来的时候,秀梅一定会来接你,我敢保证!”

“哦!”刘毅一脸茫然,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似乎什么都没搞明白。上火车后他才想明白,秀梅不送行,因为她准备和自己分手,爸爸重新工作后自己家庭条件好了,高干家庭了,心气很高的秀梅一定认为配不上自己而另做打算。自己正在埋怨自己前些日子疏忽了秀梅的感受,琢磨从北京回来后如何补救;王大伯这么一说,他又感到自己没有真正明白秀梅的心思。

“这次回家,你有什么思想准备?”王大伯趁热打铁地追问。

“什么思想准备?”刘毅又惶惑了。

“嗯,譬如说,叫你留在北京工作或者回部队,你有什么打算?”王大伯干脆点穿了问。

“啊——!这个……”刘毅确实没有思想准备。爸爸恢复工作后亲笔写信叫自己回家,他认为是爸爸思子心切,想见到自己,想了解因为受他的影响而离开部队插队农村的儿子怎么样了。自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就没想到在这方面主动与秀梅交流。

“刘毅,靠山村致富需要你,秀梅的爱等着你。”王大伯语重心长地说。见他默默点头,又接着说:“男人应该有自己的事业,事业有成就行,无须惊天动地;农业是现代化的基础,你在靠山村的工作就是干事业,坚持下去一定有成。”

邻座的旅客惊奇地望着这个朴实的“老农民”,猜测着他的真实身份。

“王大伯,我明白了。”刘毅终于领悟到了王大伯的心曲,深深地点了点头。他感到王大伯这次和自己一起到北京,不仅仅是来“治病”,还真诚地关心着自己的事业、婚姻和前程,关心着靠山村的发展。一路上,爷儿俩无话不讲,成了真正的“忘年交”。

晚上八点多,在月亮的寒辉和淡黄的路灯光下,刘毅领着王大伯在北京西单附近一座四合院大门前站住了。

“是这里吗?”王大伯问。

“没错,是五十二号。”刘毅看清了门牌说。

“嗬,很气派嘛!”王大伯轻轻感叹。

刘毅一愣,连忙不安地解释:“咱家原来住的是机关家属楼。”他扫视一下周围,发现大门旁有小车库,门内水池边停放了好多摩托车,后面平房窗户里射出的灯光洒在庭树兰草上,平房里传来打击乐的有力节奏声……

“没看错吗?”他有点迟疑,又从衣袋里摸出信封重新核实。正要转身,门旁小屋里走出一位年轻的战士:

“同志,您找谁?”

“找五十二号,刘家。”

“这就是五十二号,有什么事?”

“哦,我叫刘毅。”他把手中的信封交给战士。战士看后,客气地还给刘毅,指指后面:“进去吧,音乐会九点多才会散。”战士帮他们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印尼情歌》的颤音和乐器的奏鸣溢出门外,一股烟草与香水的混合味也同时溢出了门外。门里旋风般飞出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孩子,她背向光,歪起脑壳打量一下刘毅,突然扑上前捶打刘毅,脆生生地喊到:“哎呀,哥哥!我以为是客人哪!”随即一转身,娇滴滴地夸张地叫道:“爸呀,哥回来啦!”

真灵,客厅里的一切声音戛然而止。跟着传来嘈杂的感叹、问讯:

“英英她哥回来啦?”

“英英她哥回来啦!”

“哎呀!怎么不用车去接呀?”

……

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军人在一群男女青年的簇拥下走到了客厅。他没戴帽子,头发一丝不乱,一身整齐的军装,一双平口布鞋,一出现便朗声说道:

“毅儿,怎么不来个电报?”他拍拍刘毅的肩膀,“嗯——不错,嗬嗬嗬”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客厅。

“爸爸,还有客人哪!”刘毅闪身介绍王大伯:“这是我的老师和房东王大伯!”介绍是王大伯事先授意讲的。

“欢迎,欢迎!”老军人连声说。迎上去握住王大伯的手,“这些年多亏了您了,老同志!”他侧身招呼刘毅,“你妈妈在书房欢迎你们。”说着拉着王大伯的手穿过客厅向书房走去。

妹妹拉住刘毅,不快地问:“哥,你带个乡巴佬回家干什么呀?”

“什么?!乡巴佬?”他吃惊地瞪着妹妹。十年前探亲时,十来岁的妹妹多么天真、纯洁,想不到今天会这样无礼。他沉下脸不快地瞪了妹妹一眼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好啦,来,给你介绍我的朋友。”见哥哥不高兴,妹妹自觉地转了弯子,指着几位客人介绍起来:每一个人在介绍了姓名后,她都要重点突出介绍这个人的父亲名衔。轮到最后一位,她朝他暧昧地抛了个媚眼:“你自个介绍吧!”

那青年便从容地上前握住刘毅的手,礼貌地说:“毅哥,初次相见,我叫范俊,在外国使馆工作。”

刘毅从妹妹的态度上明白这个小伙子一定是她新交的男朋友。于是,一边握手一边仔细打量:小伙子有军人气质,一身笔挺的警服,皮鞋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明白未来的妹夫是使馆卫士。也是军人家庭出身吧?他想。可是,妹妹去年在信上讲她交了男朋友了,是电工呀?

刘毅急于到书房与爸、妈交谈,也不愿陌生的王大伯被冷落,无心理清妹妹男朋友的问题,一声“再见”便直奔书房。

回家三天了。刘毅原打算星期日陪王大伯吃北京正宗的“全聚德”烤鸭,然后参观军事博物馆。昨晚和王大伯商量,王大伯却说:“谢谢你了,还是你们全家去吧!我还要抓紧出去办一些事。”刘毅明白,王大伯多年后返回北京,办事必多,于是没有坚持自己作东道主的礼数。

早餐后,一家人坐在餐桌旁,妹妹鄙夷地说:“这个王老头真烦人。他治什么病嘛,天天出去逛,真是乡下人进城——事事新鲜。住在咱家好不方便啊!”

刘毅听了心里一沉,脸上露出愠色,正要说妹妹几句;岂料,爸爸也接着说:“小毅,你王大伯治病,要是长住咱家,是不方便。我原想今天好好陪他一天。然后帮他另外找个住的地方,钱由我们来掏。”

刘毅像被马蜂猛地蜇了一下,浑身一震,冲口而出:“爸爸,连你也以貌取人?王大伯,王大伯!我让你们认识认识王大伯!”忽然,他想起在火车上王大伯给自己的“约定”,急忙刹车闭上了嘴,沉默一会,改换口气说:“不用说了,还有两天假一满我们就回去了。”

“什么?‘我们’,你和王老头一块回去?”妹妹吃惊地问。

“这么说,你坚持不回北京工作?”爸爸跟着不快地问。显然,父子俩对这个问题有过争论,并且意见相左。

“不回。爸爸,我反复想过了,依靠您落实政策把我弄回北京是不合适的。”他尽量温和地回话。

“毅儿,回北京,一不走后门,二不违反政策,咋个不合适呢?”妈妈不解地插问。

“妈,总不是升学、招工或者组织上的正常调动吧!”

“你不要倔,我完全是为了你!”爸爸为不能说服儿子心里不舒服,说话失去了往日的温和,“你是受我的牵连丢掉军籍的,如今按政策解决遗留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党对我们的补偿。补偿!懂吗?”

“补偿?!”前两天刘毅没听到这个词,吃惊地望着爸爸,整理自己的思绪,暗暗将爸爸与王大伯作比较,决心作一次思想交锋。

“爸爸,粉碎‘四人帮’以后,党组织通过甄别,不仅给你作了正确的政治结论,而且安排你担任了领导,你还要什么补偿呢?”“在林彪、‘四人帮’‘打倒一切’中全国受害的干部成千上万,大家在拨乱反正之后都伸手要补偿,行吗?更何况,全国的老百姓在武斗中无辜死了多少?伤了多少?在因混乱造成的饥饿中,农民吃不饱、穿不暖的又有多少?有的农村生产队长拿着介绍信,带领社员逃荒要饭,他们不也是受害者吗?如今他们该不该要补偿?向谁要补偿?总不能说没有地位的普通老百姓没有权利要补偿吧?”

他扫了一眼三个亲人,沉重地一吐为快:“爸爸,您把妹妹从已安定工作的区办厂弄到了外贸部门,咱家也从家属楼搬进了花园四合院……咱们到底要补偿到什么地步才满足呢?当然,这一切您都会说是组织上按政策办的,是合法的;可是,合情合理吗?我觉得这是借落实政策伸手要特权,不是什么‘补偿’!我不要这样的‘补偿’!我要的一切,靠山村的党员和乡亲们都给我了,给的很多,我只有回去继续努力才会不惭愧。”

刘毅越说越激动,从桌旁站起来说:“爸爸,请您原谅我。说心里话有些冲动,同时也请您允许我以同志的身份讲话。我从上次探亲到现在,离家好几年了,这次回家几天来,所见所闻使我很不平静:想不到在这几年里,一方面您受了委屈;另一方面,落实政策后咱家又变成这个样子!从小您就教育我:当兵要为人民多作贡献,当官要做人民公仆。咱家还有过去那种纯朴劲吗?”

“爸爸,党组织为什么要为您落实政策?对您、对我们当子女的期望是什么?”刘毅痛快地说出了两天来思考过的话,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想,王大伯要是在场该多好。他感到餐厅发闷,走过去把窗子推开一个缝,让冷风带来清新的空气。

爸爸不吭声,冷冷地打量着儿子,像瞧一个陌生人。

“毅儿,妈不明白,那个靠山村有什么东西迷住了你?”妈妈对刘毅讲的一番话似乎没有深思。

“妈,是事业和爱情。老实说,妈妈、爸爸希望我留到北京,我心里是活动过的,北京的工作条件和生活环境当然好,却把我打下基础的事业丢掉了。一想到我们靠山村已经做的和计划要做的工作,我的心就不在北京了。”

叹口气,他又动情地说:“妈,我很惦念秀梅!你们一直都没有问过他。秀梅是在我处于人生低谷时爱上我的,她鼓励我并且和我一块正视人生,尽全力支持我,帮助我开创新生活,寻找事业有成的路。我们一块搞科学种田,我蹲在地里观察小麦分蘖,她陪着作记录;我做苹果嫁接,她在一旁当助手……我们一起得到了成功的喜悦和乡亲们的信任与赞扬。我俩的爱是事业的汗水浇灌的,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放弃她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妹妹刘英听到这里脸上搁不住了。昨晚兄妹单独相见时,哥哥问她:“你的男朋友不是电工吗,咋又变成外国使馆的卫士了?”她毫不在乎地回答:“那个电工在爸爸落实政策后不久就吹掉了。过去,我认为自己能找个工人家庭出身的技术工人满不错的了。没想到咱家情况变了,不般配了。都怪自己以前眼光浅。”没提防,哥哥却抢白她:“你还有点‘自我批评’精神呢!只可惜眼光浅是现在而不是过去。”

兄妹俩几年里各自受的影响不同,思想差距不小。妹妹听了哥哥刚才一席话,认为是含沙射影又在批评自己,脸涨得通红,冲动地站起来冷冷地顶撞道:“当个村支部书记有多大个官嘛!指责这个,教训那个,有话就明说!我就是放弃那个电工了,我不该有新的追求吗?”说完,冲出餐厅走了。

刘毅吃惊地望着妹妹冲出去的门,克制地问:“爸爸,妹妹今天这个样子,您看到了吗?您希望我也和她一样吗?”

“哼!我叫你回来,不是请你来教训我的!你……你还嫩得很!”沉默多时的爸爸,听了刘毅的话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狂躁地站起身,威严地瞪了儿子一眼,抬腕看看表,说了句“我上班去了”,推开餐厅门也走了。

餐厅里只留下了母子俩。

“毅儿,秀梅好,你称心,妈妈也高兴。”妈妈平和地说,“我们年龄一年年大了,盼你留在身边。我看,你俩干脆马上结婚,趁现在落实政策的机会,把她一块儿调到北京来不好吗?”

“哎呀!我前面一席话白讲了。”刘毅想。他不耐烦地站起来,想顶撞几句。可是,看到妈妈一脸慈祥,话没说出口。他想,妈妈是在和自己商量,和爸爸的“长官意志”不一样。对爸爸要据理力争,说服他;和妈妈只能沟通,让她理解。于是,他坐在妈妈身边摆开了家常话:“妈,谁家的子女不希望与父母在一起?但是,我们国家这么大,不可能都守在北京嘛!恩格斯说:‘农业是千百万人需要的事业。’中央领导的儿子、孙子也在务农;总理的侄女当兵进了北京,总理又把她送回了草原……我要坚持走他们那条前途广大的路。半途而废不是男子汉!”

他把话转到了自己在靠山村的事业。“我们靠山村开始富起来了,热闹起来了。如今,我们不仅靠科技搞农业、养殖业和果园,还办了土特产加工厂;另外还有县办水泥厂、化肥厂;现在正筹备建一个国营矿山机械厂和配套的商场、俱乐部、医院、学校。等到爸爸和你离休的时候,我们的生活环境不会比城里差。而这一切我都是参与者,甚至是策划者,你们会为我自豪,我也十分看重一个男人的成就感!”

刘毅完全忘掉了先前的一切不快,讲得眉飞色舞。他说:“妈妈,那时候,我和秀梅接你们到我们靠山村养老,吃的粮新鲜,菜新鲜,水果也新鲜,有山有水,空气也比北京好,我们住在一起,多好哇!”

“可也是呀!”妈妈自言自语,仔细端详血气方刚的儿子。儿子朴实、坚毅地立在自己面前,忽然感觉到儿子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有主见的男子汉了。妈妈不禁仔细地回味起儿子整个早上说过的一切……深夜,北京城安静了。刘毅和王大伯都没有入睡。王大伯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想着两个问题:

“刘毅这两天神态不宁,遇到什么难处吗?”

“今天,分别近二十年的老战友们聚会天安门,大家都是六十岁出头的老伙计了,可一个个都壮心不已,一见面就议论‘四个现代化’是什么样子,都说要在各自的岗位上为现代化出力,自己回去该做些啥呢?”

刘毅心里不平静,老是在床上翻身,终于耐不住问:“王大伯,睡着了?”

“没有。”王大伯睁开眼,问:“你睡不着?”

“王大伯……”刘毅干脆坐起身,像在村里一样和王大伯谈心。他详细地告诉王大伯回家这几天的情况,最后他说:“一时难以说服爸爸,好在妈妈已表示了对我的理解,所以我只好先斩后奏了。明天爸爸要去外地开会,您老人家要是事办完了,后天我们就回去。”

“什么时间回去听你安排。不过,”王大伯沉思片刻说:“你爸爸希望你留在北京也是爱子心切,你不要顶撞他,也不存在先斩后奏的事,作决定的是你自己,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你爸爸的心态与不少在运动中受了冲击或委屈的干部差不多,认为自己或家中子女吃了苦头,要在落实政策的时候补偿回来。我觉得,落实政策时作何选择,是我们保持革命晚节十分考验人的一关。你爸爸还不到六十岁,我相信有你这样的儿子,他一定会过好这一关!”

星期二早上,刘毅和王大伯登上了南行的列车,第二天下午,回到靠山车站。

“刘毅!”

刘毅刚在车厢门口露面,站台上就传来了秀梅的呼唤。只几天没听到这样的呼唤,他有如一日三秋般的牵挂,猛然听到,心里快意极了,连忙顺声找到秀梅,跳上站台朝她扑去。

秀梅围着他帮她挑选的粉红围巾,白皙的脸蛋冻得红嘟嘟的,显得分外媚人;大眼睛里闪着一丝激动的泪光,情意绵绵地迎着他。

“秀梅,收到电报了?”

“……”秀梅不语,只是喜滋滋地笑。

刘毅撂下行李,一把抓住她那凉凉的双手又握又搓,然后捧到嘴边哈热气。

随后下车的王大伯,看到这意料中的情景,会心地笑了,撇下一对年轻人,一个人悄悄地向出站口走去……

不久,爸爸回到北京,收到了刘毅厚厚的一封来信,在外地,他冷静地思量了儿子在餐厅里的一席话,想想三十多年来在党组织的培养下自己的成长和发展过程,感觉到儿子成熟了,不再是一个小排长了。于是,他仔细地拆开信,慢慢地看完了这封长信。

爸爸:您好!

首先,请您原谅我坚持自己的选择。

这封信里,我主要是向您介绍王大伯。您也许奇怪:不是介绍过了吗?其实,那时我按他的要求,保密了他的真实身份。

王大伯并不是妹妹说的“乡巴佬”,而是老红军、老干部。他参加革命刚好比爸爸您早十年。一九三五年,红军长征路过他的家乡,他扔下长工锄头,参加红军长征到了延安,经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解放初期,他在北京工作过;再后来,组织上安排他到西北来担任了这里的省委常委。

一九五九年底,在省委传达庐山会议精神大会上,他“不识时务”地说:“彭老总是讲真话的老实人。”并且,公布了自己关于国民经济比例失调和农村假高产的调查材料。结果,大会以后,他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九六二年,一些犯“右倾”的厅局级干部甄别后重新安排了工作,王大伯却维持原结论被下放到靠山村落户劳动,省委直管,没有宣布他的身份,村里人只知道他是转业军人。不料,这倒保护了他,他在十年“文化大革命”动乱中,没有受到新的伤害。

这些年里,他是怎样以一个老战士的身份与靠山村人风雨同舟的,这里难以尽言,只讲讲去年冬天,党中央“拨乱反正”后为他落实政策的事,这是我终生难忘的。

恢复名誉后,省委要安排工作让他重新担任领导职务,他却郑重地报告说:“党没有忘记我,给我重新作了结论,恢复了名誉,我已经非常满意了。共产党员应该能上能下,能官能民。我年纪大了,文化也不高,再占据领导岗位是不合适的,不利于新长征。我自愿留在农村,力所能及地为‘四化’工作。”

王大伯的话真诚无虚,省委最后安排他担任了省政府参事室参事。补发的工资,他给了在矿山工作的女儿一些补贴,大部分交给村党支部建立了科技开发基金。

去年国庆,省里安排老红军进京瞻仰毛主席遗容。那时,他还未落实政策,成了一件心事。前些日子,省委特地为他办了介绍信参观中南海毛主席故居、瞻仰毛主席遗容。这次到北京,除了参加老战友聚会,他主要是治“心病”。他不让我暴露他的身份,怕招来不必要的客套和特殊的礼遇。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组织上考虑他年事已高,又有残疾,提出把他在矿山教书的女儿调到身边工作时,他拒绝了。他说:“现在不少人不安心在矿山工作,应该让她扎根矿区。有一天我啥也干不成的时候,就到她那里去养老。”

几年来,我与王大伯朝夕相处,他的言行影响和教育着我。因此,爸爸,您落实政策后,我实在没想过趁机回北京。这次回来,您为我作的安排让我感到了父爱。但是,我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我相信,爸爸一定会支持我的!

爸爸,您当然明白我这封信介绍王大伯的用心。王大伯对我说过:“只要国家好了,个人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向党和人民要,只想尽晚年的心力为“四化”工作。相比之下,您不觉得应该从背上丢掉点什么,再追回一个老革命这几年失去的什么吗?我这样讲,既出于人子之孝心,也出于同志的真诚。

爸爸:我很感谢妹妹,是她和她那一群朋友坚定了我回靠山村的决心。不管她听不听,我都将尽哥哥的责任,准备给她写信。妹妹若能赶上秀梅,则家中幸甚。

爸爸:搞现代化,党和人民对我们的期望多大呀!

我盼望着爸爸的回信,请向妈妈问好!

另外,秀梅向您和全家问好!

儿:刘毅敬上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五日

夜深了,寒气很重的北京城归于安静。刘毅家的书房还亮着灯光,窗上映出一个老军人徘徊的身影,脚下传出沙沙的声音,尽管那布鞋底与地板的扣击很轻很轻,仍然显得那样沉重、清晰……

五一节,靠山村迎来了三位北京客人,刘毅的爸爸、妈妈和妹妹到秀梅家看亲家相媳妇来了。爸爸见到王大伯以后,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两双手握在一起久久不放松。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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