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道元,同事们都不叫其名而呼为“能人”。他每次出差回来,处理私人事务都得一个礼拜。最近,他从广州归来,我们综合办公室跟往常一样,又成了他的接待室。
贾道元很有派头地歪在逍遥椅上,左手夹支烟,右手在桌子上随意地玩着新款手枪式气体打火机,不断打得“咔、咔”作响,燃了灭,灭了又燃。
有的来客到了贾道元身旁,他看看来人,只点点头,客气地说:“带东西的事很对不起,乘飞机不能多带,我自己的行李都超重了。下次坐火车再帮你带吧!”来人大约是为“能人”名气吸引想与他拉上关系,但交情尚浅便托他办事,结果自讨没趣。
另一些来客,贾道元在伸手让座时,会递上一支烟或者接过一支烟,然后将身子靠近对方极亲热地说:“下午去我家找娟子取。”娟子是他的夫人。这些人是他常常说的“哥们”“我的兄弟伙”。
还有的客人一到,能人贾道元立马忙乎起来,急忙起身握手,边握边说:“我正准备去您那儿,可劳您驾亲自来了。”随即让座,递烟,点烟;有的还要倒茶,然后再坐下来叙讲出差见闻,采买的艰辛……最后声明:“乘飞机虽然带不了多少东西,可您的事我行李超重也会办的。抽完烟,我们回家取。”于是,收拾桌面,锁上抽屉,带客走了。这种来客,为数有限,一般事后他都会给我们作补充介绍,都是有地位、有脸面的人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见面的电话客人。我们只能听见贾道元在电话里谦恭地回答:“我回来了……嗯……晚上我送去……”不待言,这必定是他平日在我们面前引以自豪的“叔叔”“阿姨”们了。
贾道元人高马大,走路双肩平移从不左摇右晃,气度像位将军。他三十多岁,脸部肌肉松弛,皮肤保养极好,大背头纹丝不乱,方脸盘上四官配置适当,唯有一官不大协调,那就是盘踞在脸面中央的鼻子有点偏大。不过,我们习以为常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只有当他说话坐大时,才感到那鼻子器官的心里没有其他“四官”存在。
能人贾道元和我们一样是科员。但是,在公司里,不要说科长,就是有的处长也没有他吃得开,能耐大。“能人”的由来便缘于此。我们经理的笑容是十分金贵的,通常是“阴天”。可我们发现他遇到贾道元必定“阴转晴”,因为这个,我们办公室这十八平方米里的人都沾了贾道元的光。
我们供应处机电科材料室七八张办公桌挤在一起,热天实在难熬。我们曾多次打报告申请配一台吊扇,经科长批,处长批,始终泥牛入海无消息。去年初,贾道元调进我们室以后,自告奋勇地说:“这件事,我来搞定。”你猜怎么着?比科长、处长批还灵。五月间,天还不怎么热,我们的头上便安上了吊扇。不过,从那以后,贾道元在办公室日益坐大起来,处理出差善后,呼朋唤友闲谝……一切都在旁若无人中进行。我们得到了风凉,却失去了宁静,还不好说长道短,谁叫我们当初欣然沾光呢?不过,人到底容易适应环境,不多久,我们便习惯了,不仅能在闹中取静完成各自的公务,而且还能在嘈杂声中开扩眼界,深化我们对各色人的认识。真是祸兮福所倚!
贾道元是我们时代的娇子。他有一位离休退养的父亲,是三十年代参加革命的高级领导干部,他称之为老爷子。他家住在干休所的一栋别墅里。
“干部”很普通,我们这些科员都叫干部。即使“干部”前面加个“老”字,也不一定吃得开,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后;但是,“干部”前头冠上“高级领导”之后,其价值就不一般了。“高级领导干部”有高层的同事和各层次的部下,即使本人不在位了,退休了,感情仍旧在。“伯伯”“叔叔”“婶子”“阿姨”……像一颗颗璀璨的明珠在权力网络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有的光芒由于向亲力的作用,为贾道元们的头上罩上了诱人的光环。于是,他们成了路路通的“能人”,人们的法权意识成了他们坐大的精神基础。
前不久,贾道元在同事家多喝了几杯酒之后透露:我们公司经理那个在外县工作的小儿子,因了他的一个“姨父”说话,不到两个月便调进了省城。他那个“姨父”跟随了“老爷子”好多年,现在是嵌在市劳动局局长位置上的一颗明珠。
贾道元不大注意隐喻,他很实际地把我们眼中的明珠光环一律称为“我有人”。无论中央或地方,也无论本省或外省,提到某地或某部门时,贾道元常常表示:“没问题,我有人。”“我有人”为贾道元带来了荣耀和脸面,也给他增了不少的麻烦。就出差捎东西而言,头面人物有所托,自然显示了他的“能人”身份;而打发慕名来求的人,其实是很让他费神的:处理失当,得罪了人,背后挨骂,同事中有不少人都听到过。
当然,贾道元的“人事情报”也有过失误,出现过“我有人”不等于“我的人”的情况。
烟酒供应尚未放开,名酒很难弄到。小毕去四川出差,贾道元要他捎几瓶五粮液回来。他告诉小毕:“我表嫂是某市商业局的处长。”小毕也想沾点光搞点名酒,于是不辞劳苦去找到某市商业局,结果吃了“凉盘”。接待室的人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在一个中心店当营业处主任,她无权批酒。虽然非处长,主任也是官,不算丢人,情报不准确而已。
今年春天,张工去天津与某公司商量进口钢材的技术条件,贾道元让他顺便找该公司经理兑换一些外汇券,以便自己去广州时购港货使用。他说,某经理是老爷子的老部下,没有问题。然而,张工带回来的只是那位经理的一句话:“请转告小贾,外汇券是受控制的,不好随便换。代我向老首长问好,以后得便一定去看望他们一家。”显然,“我有人”与“我的人”之间产生了本质的区别。
当然,诸如此类的事,只有我们共事的同人知道,不影响能人的光环。
有同事曾问:“老贾,你上上下下都吃得开,怎么不弄个官当当?”
“老爷子要我们夹着尾巴做人呀!”贾道元回答。接着又说:“当那玩艺干啥?我现在这样多自在!”
倘若能人贾道元讲的是真心话,那么,我们俩将共事到退休。不同的是,到那时我们的工资收入恐怕和他差了一大截。因为,现在我们的资历相同,年龄相当,他的工资已经比我高一级了。
一九八二年七月